01

    严格来说，这应该是我去台湾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爱情故事。

    时间回到抵达台湾的第一天，飞机降落松山机场，坐在窗边的我一扭头就看到了台北101。没想到它居然这么廉价地出现在我面前，顿时有些尴尬。

    拖着行李往外走的时候，嘉恒说他舅会来接我们。还没说完，就听到后面有人喊他名字。我俩回头，一个瘦高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上来，满脸笑意看着嘉恒：“哎呀，原来长这么高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走到外面去了。”

    嘉恒有点反应不过来。那男人又说：“我是你舅舅啊。”

    我憋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嘉恒有点猝不及防：“啊……舅舅好！麻烦你了……”

    我们俩的行李加起来有四个行李箱两个登山包。那天太阳毒辣，我站在大厅门口满头大汗，嘉恒的舅舅一路小跑进了机场旁边的停车场。我望了望台北的万里晴空，还在担心行李太多，一辆硕大无比的路虎刷地停在我们面前，瞬间打消了我的忧虑。

    嘉恒说他姓王，我就叫他王叔，嘉恒喊他舅舅。我俩觉得这样区分一下还是必要的。

    从机场出来不远，王叔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让我们等他片刻。他很快就回来，给了我和嘉恒一人一瓶奶茶，给自己买了瓶矿泉水。车里冷气充足，我们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跨过淡水河之后，两边视野开阔，车辆密度刚刚好。

    王叔可能觉得车里的气氛不够活跃，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名片递到后面给我们。

    那张深蓝底色的名片上，用白色的黑体字印着“王家祥”，名字下面用小一点儿的字体还印着另外三个字：“灭虫师。”

    “你们应该饿了，我带你们去我店里吃点东西。”王叔说。

    02

    那个时候还没有人叫他王叔，都叫他王家祥、家祥或者祥仔。

    祥仔17岁的时候和母亲跟着做生意的父亲从山东来台湾。来之前高中刚念了一半，来台湾之后接着念，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感觉，很快失去耐心，索性就混到毕业，把笔一扔跟着父亲做生意。

    这和他母亲的意愿有很大的出入。来台湾前祥仔成绩不错，现在高中刚毕业就开始闯江湖，让她很是痛心疾首，为了这件事情祥仔的父母没少吵架。

    1990年，他20岁生日刚过，和喋喋不休的母亲闹翻，决心自力更生不再跟家里要钱。

    祥仔真成了闯荡江湖的少年。

    他一个人来了台北，在一个二手车市场打工，跟着一个胖师傅学轿车美容。胖师傅很胖，每次干活要蹲下去的时候都得发出吃力的哼哼声，脸色很不好看。祥仔机灵，不动声色地把需要蹲下的活儿都抢先干了。胖师傅也没说什么，但他带了三个小徒弟，祥仔是最晚来的，却很快就拿到了比别人多的薪水。

    胖师傅的汽车美容生意不错，祥仔也没有多想，每天按时上下班，多干活少说话。有天午饭，胖师傅坐在祥仔旁边，两个人吃着便当，都没有说话。祥仔从小吃饭就慢，每次都是最后一个吃完。奇怪的是那天胖师傅也吃得特别慢，丝毫不同往日作风。

    其他人都吃完散开了，有到外面抽烟的，有去前台泡茶的，就剩祥仔和胖师傅。

    胖师傅把自己便当里的卤蛋夹进嘴里，嚼个三两下就咽了下去，说：“祥仔，在我这边感觉还好吧？”

    祥仔一口饭差点喷出来，连忙说：“好好，很好啊，师傅对我很好……”

    胖师傅“哦”了一声，故作神秘地停了两秒，又开口说：“是这样啊祥仔，做进口车生意的陈老板你有没有印象？”

    祥仔嗯了一声。胖师傅抬了抬下巴：“他想找个帮手，我觉得啊你很合适。”

    祥仔脑子一片空白，说：“胖师傅你想让我走？”

    胖师傅哈哈笑出声来：“不是赶你啦。是陈老板做大生意啊，你跟着他有前途。”

    祥仔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着胖师傅。胖师傅也不说话，满脸笑容地拍拍祥仔的肩膀，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脸，起身走了。

    几天后，祥仔请胖师傅吃了一顿海鲜。祥仔酒精过敏，拿可乐代酒，喝得满肚子气泡。那晚他对着胖师傅说了一大把感谢的话，又过没多久祥仔就去了陈老板那里。

    胖师傅说得没错，陈老板是做大生意的，祥仔跟着他跑来跑去，见的人多干的活也不像以前只靠体力了。就是陈老板为人客气，有点让祥仔不太知道该做什么。

    陈老板的门店开在忠孝西路上，店长是个和祥仔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叫妙薰，穿着店里统一的制服，披着长发。祥仔对她印象深刻，他每次都在店里和陈老板准备好才出门，妙薰都会很细心地给陈老板准备热茶带在车上。

    来陈老板这里半个月后，祥仔第一次要和陈老板外出谈生意的时候，妙薰也给祥仔准备了一份热茶带在车上。祥仔犹豫了几秒，接了过来。结果让陈老板看见了，他一上车就对着祥仔笑，笑得祥仔一头雾水。

    陈老板发动汽车，说：“除了我之外，妙薰还没有给别人准备过热茶哦。”

    祥仔有些不好意思，忽然觉得手里的茶壶烫手。陈老板又说：“啊，你也差不多该去考驾照了。”

    03

    “陈老板是个好人。”

    王叔说完一个急刹车，把我和嘉恒都吓了一跳。随后，他要把车倒进路边仅有的一个车位里。王叔猛地一退，再补一脚刹车，车子静了。

    他说：“糟糕，估计撞上了。”

    嘉恒回头一看，说：“没。后面那车没叫。”

    我们下车，车屁股离后面那辆摩托车大概三公分。

    王叔满意地拍拍车屁股，带着我们进了餐厅。服务生把菜单拿了上来，王叔接着讲他车上没讲完的故事。

    刚开始的时候祥仔很笨，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妙薰每次看见他来店里，就会朝着他笑，笑得他脸红。陈老板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当作什么事也没有。每次带上各自的热茶，陈老板和祥仔就出门了。

    第三个月，终于换成祥仔开车，陈老板坐副驾驶。

    “你随便开，撞坏了我们自己修。”陈老板很潇洒，祥仔很紧张。

    快到年底，陈老板把大家聚一块儿，在店里做了顿饭吃，顺便给大家发了奖金。

    大家都有拿手活儿。祥仔想了半天，决定给大家包饺子。饺子一熟，祥仔先偷偷捞了小半碗，递给妙薰的时候大家跟着起哄。妙薰害羞，但还是接了过去。整锅端上来的时候大家嘻嘻哈哈地闹着抢，很快就见了锅底。

    年关一过，台北的计程车快要集体换代了，陈老板开始满世界跑，希望能拿下这笔生意。祥仔跟在陈老板身边，看尽风云变幻，车也越开越拉风。

    最后一场饭局。要是能成就能歇一阵了；要是不能成，煮熟的鸭子就该飞了。

    满大桌的菜基本没动，陈老板端起酒就见杯底。祥仔坐在他旁边，看着眼前那盘熟鸭子，脸上带着笑，心里没底。合同就在祥仔的手提包里，他没敢喝酒，陈老板也没打算让他喝。

    对方来的人和陈老板喝得有点多了，找不到话题。眼角看见祥仔，一下子找到了新话题，开口就让祥仔把酒满上。陈老板看了祥仔一眼，刚想说话，祥仔拿过酒就给自己倒上了。

    那年头，洋酒不常见，何况祥仔喝啤酒就能过敏，每回都浑身起红疱。但偏偏那天喝了几杯洋酒，什么事也没有。

    陈老板接过祥仔递过去的钢笔的时候，对祥仔眨了下眼睛。

    祥仔后来想起来还觉得好笑，陈老板就像个调皮的老男人。

    两个人把车停在酒店，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店里。在出租车上，陈老板和祥仔两个人都轻松地拍了拍车上的人造皮革，谁也没说话。

    刚下车，还没走到店里，祥仔就觉得不妙了。借着路灯撩起袖子一看，满胳膊的红点。

    陈老板说了声：“糟糕。”转身就跑到马路边上拦计程车。

    只在医院待了半天，祥仔就急急忙忙地要出院了。

    妙薰提着清粥小菜，笑着对祥仔轻声说：“下午再出院吧，先吃早餐。”

    祥仔一瞬间觉得什么东西打通了他的天灵盖。天啊，妙薰太美太温柔了，就像从电视广告里走出来的一样。祥仔乖乖就范，妙薰也不说话，除了盛粥、夹青菜、递纸巾，就是对着祥仔笑。祥仔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妙薰说：“给我包饺子呀，我好喜欢你在店里给大家包的饺子。”

    说完妙薰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祥仔心想，这么些年只会包饺子居然还派上了用场。

    “妙薰这一笑啊，就是好多年了。”王叔点完菜，坐在我和嘉恒对面，不说话了。

    我问他：“王叔，你和妙薰成了没？”

    王叔咧一下嘴，说：“你猜。”

    嘉恒哈哈大笑：“肯定成了！”

    王叔神秘一笑：“我捡了个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