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1994年，台湾本土企业崛起迅速，祥仔父亲的制糖厂日渐式微。母亲从台中打来电话，要祥仔回去一趟。那个时候祥仔刚刚用攒的钱买了辆二手日本车，母亲这通电话让他觉得不太对劲。母亲在电话里什么也不说，祥仔愈发着急，一路开着车回了台中父母家中。

    祥仔的父亲决定要回大陆，母亲也同意这个决定。

    祥仔站在他们两个人面前，一句话也不说。

    那天傍晚三个人在沉默中吃完了晚饭，父亲放下碗筷，祥仔也放了下来。

    父亲说：“我们回去吧。”

    祥仔说：“我不走。”

    母亲说：“我们走了，你也不能留在台湾……”

    祥仔说：“我决定了，我不走。”

    当晚他说完这句话就没再开口。母亲念念叨叨，边说边哭，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一片萧条的寂静。祥仔把自己曾经的东西从那个很多年没进去过的房间里搬到车上，关上后备厢，走回客厅看着父亲和母亲，说：“我走了。”

    连夜开着车回到台北，祥仔直接把车开到陈老板的店门口，一下车就冲了进去。只有妙薰一个人在。

    祥仔说：“妙薰！”

    妙薰说：“怎么啦？”

    祥仔咽了咽口水：“妙薰，你愿意嫁给我吗？”

    妙薰抬起头看了祥仔一眼，就像往常一样，笑了。

    祥仔急了：“你快说，愿意吗？”

    妙薰又抬起头：“现在就嫁啊？”

    祥仔狂点头：“对，就现在！”

    妙薰笑着说：“你怎么报答我？”

    祥仔更急了：“以后天天给你包饺子吃！”

    妙薰也不说话，可能是觉得祥仔那个时候幼稚又可爱吧。

    三个月后，1994年8月，妙薰嫁给了祥仔，陈老板当了证婚人。

    祥仔给母亲打去电话，说：“我会留在台湾。”

    “那个时候我留了头发，你能想象那个发型吗？就是郭富城头，五五分，人还瘦，看上去像个坏人，也不知道妙薰怎么就会嫁给我。”王叔边说边笑，“估计也是被我吓傻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就像打仗一样，”王叔又说，“妙薰她家里人当然反对了，嫁给外省人还有我这种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人，都是她爸妈完全不能接受的。”

    “妙薰和她家里吵了一架，跑回我们家里哭。那时候我们租的那房子大概有四十平方米吧，真的是家徒四壁，看着就惨。”

    祥仔很快知道自己想要留在台湾要多努力，而妙薰却绝口不提这些事情。祥仔很感激她的不离不弃，祥仔这几年攒下的钱不多也不少。就在这个时候，陈老板的生意做不下去了。

    就像在看台湾连续剧一样，陈老板的竞争对手从四面八方涌现出来。在那个经济发展速度拉都拉不住的时代，台湾已经跻身“四小龙”好多年了，没有人关注失败的发生，所有人看到的都是成功在闪闪发光。

    陈老板的失败给祥仔刚刚结婚的生活带来了一层奇怪的阴影，两个人达成某种默契，决定暂时不要孩子。也是这时，祥仔才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不能做。在钱越赚越少的那段时间里，妙薰仍然什么也不说，照旧做饭洗衣打扫。

    但妙薰越是不说，祥仔越是觉得憋屈。

    1999年，陈老板离开台北，回了嘉义的老家。

    1999年，祥仔的父亲最终决定留在台湾，改行做起了农产品生意。

    这一年，台北101大楼也开始动工了。

    同样是这一年，祥仔开始重新找工作，妙薰仍旧毫不抱怨。

    祥仔开始对着妙薰发脾气，他责怪妙薰不关心未来。妙薰看看他，还是不说任何关于工作的话。有天晚饭的时候，祥仔突然无名火从肚子里往上冒，说：“你就不能说说话吗，你可以骂我啊！”

    “你神经病啊？我骂你干什么！”妙薰把碗往桌子上一放，起身躲进了那个狭小的厨房里，很久都没有出来。祥仔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也去了厨房。

    妙薰站在液化气灶台前，背对着他，正在小声地哭。

    祥仔愧疚不已，开始道歉。

    妙薰背对着她，还是小声哭。祥仔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转身走出了厨房。

    当晚，两个人坐在拥挤的客厅里，电视机没开，两个人不吭声，空气都快结冰了。

    祥仔说：“你爸说得对，我就是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

    妙薰不说话。祥仔接着说：“我把车卖了，把钱给你，你回去和你爸道个歉吧。”

    妙薰盯着祥仔，盯得他手足无措。但是祥仔说到做到，工作也暂时不找了，他毅然地把车给卖了，当天回到家把钱放在妙薰面前，话也不说，进了房间收拾自己的衣服，也没多少，走到客厅对妙薰说：“我走了。”

    妙薰说：“你能不能给我做碗饺子？”

    祥仔愣住了，然后把行李袋放下，转身进了厨房。

    这一顿饺子做得很卖力。祥仔一边和面，一边满脑子都是纷乱的回忆。

    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终于把煮熟的饺子端上桌。

    妙薰轻轻地笑，说：“你当初还说天天给我包饺子呢。”

    祥仔看着那碗饺子，苦笑了一下。

    妙薰也看着那碗饺子，说：“你要是走了，谁给我包饺子？”

    这一回，妙薰没哭。

    05

    还是1999年，妙薰把卖车的钱和借来的钱凑一块儿，开起了水饺店。

    祥仔也没有料到，人生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门店很小，店租不便宜。但那个时候台北的水饺流行的都是日式的煎饺，突然来了个水煮的，还有各种馅，生意不能说火爆，但是绝对远远超出夫妻两个人的预期。

    离家出走一个人来台北的第十年，祥仔又买了一辆车。

    新千年到了，水饺店开始壮大起来，后来陆陆续续开了几家中餐厅，也陆陆续续关了几家。唯独水饺店，就像最早长出来的根，源源不断地给生活注入养料，看尽身旁新根的成长和衰败。

    后来，每回夫妻两个人吵架，祥仔都会花上一下午包饺子，从和面到煮熟。等到把饺子端上来，祥仔和妙薰就像又回到了新千年还没到来之前的样子。她对着他笑，不说话。

    王叔说：“好了好了，讲完了，嘉恒你回去跟你老妈汇报吧。”

    我和嘉恒面面相觑，王叔正忙着让服务生给我们下饺子。

    嘉恒从口袋里找出王叔给我们的名片，说：“老舅，你名片上的‘灭虫师’是怎么回事？”

    王叔回过头来，脸上都是笑容：“你说这个啊。没什么意思，就是灭虫嘛。”

    我说：“灭虫？就是打蟑螂打蚊子吗……”

    王叔笑了：“是啊，就是这个意思，不然还能有什么意思？”

    嘉恒疑惑了：“可是你不是……”

    王叔突然反应过来我们疑惑的是什么，说：“我刚刚漏了吗？就是因为我和妙薰刚结婚时租的房子很老，有很多虫子，厨房里的小蟑螂经常会吓到她，所以我每周末都会在她出去买东西的时候给家里打扫驱虫。”

    “2004年底，我们换了新的房子，生意也稳定下来了。我就偷偷去上了附近大学的进修部，学化学灭虫，在家里试了一些办法，居然效果很好啊，我脑子不错吧！考了个资格证就莫名其妙成了‘灭虫人员’，也快十年喽……不过餐厅太忙，兼职而已。”

    “这名片是妙薰去印的，是她编的‘灭虫师’，说这样别人就不会知道这是干什么的，也不用总是要去别人家捉虫子。”王叔边说边笑，“这是心疼我哟。”

    饺子也端了上来，王叔说：“你们刚吃了饭，我让他们只煮了一点儿，尝尝味道就好。”

    我和嘉恒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饺子。王叔很开心。

    送我们去住处的路上，王叔说：“你们找个周末来家里啊，我亲自给你们下饺子吃。”

    王叔顿了顿，又说：“其实我和妙薰好久没有吵架了，哈哈，想找个理由给她包饺子。”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祥仔的模样，五五分的发型，倔强又天真的脸。

    王叔的故事里还是被爱情填满了。就像很多人会回忆美好青春，王叔的青春时代虽然被一碗水饺贯穿，但热气腾腾香气喷喷，其实也挺美好的。

    妙薰这样的女孩子多么聪明啊，知道面前这个男孩子许下的承诺不一定都能实现，但还是要让男孩子记住自己许过什么样的承诺。在未来的某一天，只要你还在坚持等待，那他到底还是会把承诺变成真，放在你手里。

    为你奔波。

    为你包一碗饺子，为你灭虫。

    其实都是为了你。

    王叔的名片背面还印着一句话：“为生活和爱情灭虫，让你不再惊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