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是机器……咳,不是草木,孰能无欲?所以身为君子,应当修身养性,自觉约束俗欲。而朝廷呢,当为君子分忧,褒其善惩其恶,满足其恰当人欲所需,这样才能使君子有家国之思,方才谈得上教化百姓。
至于教化百姓,就当知道他们喜好什么。你连他们喜好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强说这些都是错的,君子与氓民如同两头牛顶着犄角,还谈什么教化?所以绝不可强行约束其所有俗欲,而是教化引导,褒扬其中的善处,严惩其中的恶习,如此才是君子之道。
孔圣曾言‘有教无类’,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并非单指教授儒学,孔圣又曾言‘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岂不正是说自己深知氓民喜好?圣人之言当相互映照着读,若是斫篇摘句不论其他,以小弟愚见,只怕有失偏颇。还望诸君慎思。”
沈谦说着话向满屋人作了个罗圈揖,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众生员很是刺耳。什么叫斫篇摘句,有失偏颇?这意思不就是我们都学偏了,这辈子也别想考上科举了么?!
很多时候被挤到墙角旮旯里,人的脸面比天还大,特别是修养不足的书生更是如此,众生员见满屋子二十几号人居然干不过一个比他们岁数都小的小书生,心里那憋屈可想而知,虽然实在找不到沈谦的错处,可自尊心作祟之下,不少人还是拍着桌子高声叫道:
“俗论!俗论!”
“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反对,沈谦都快被这帮犟牛气着了,双手往身后一背,高声笑了一阵,等他们没用唐恪和孙学谕呵斥就心虚的停住声望了过来,便敞声笑道,
“小弟读的书少,又是年轻气盛,在诸位饱学君子面前东拉西扯乱卖弄,实在有些莽撞了,还请诸君见谅。这样吧,为表歉意,小弟说一个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权当赔罪。
说前唐时候,有一田家翁与一僧人为邻,这田家翁嫌僧人的庵堂挡了他去田里的路,便想给那僧人些难堪。有一天僧人在庵堂里打坐,田家翁就进来问他:你看我像什么?那僧人睁开眼打量了打量,说:像佛陀。田家翁一听僧人这样说,心里很高兴,可想了想却觉得僧人是在奉承他,于是又说:你知道我看你像什么?僧人问:像什么呢?于是田家翁就哈哈大笑说:像肥田之物,现在你看我还像佛陀吗?僧人又看了看他,说:像佛陀。”
这个故事自然是改编自苏大胡子那段典故,不过这典故纯属谣传,其中的关键人物苏小妹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就算抛开苏小妹不说,这段故事此时也根本不存在,还不知道要到几十几百年后才会被生造出来。而且就算十万分之一这事是真的,沈谦也不相信苏大胡子哪天会为这点破事来打自己,所以根本不存在怕的问题。
沈谦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眼见满屋人包括孙学谕在内都是一脸茫然的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两声才道,
“那田家翁就觉得奇怪了,怎么我骂他他还觉得我像佛陀呢?是不是我长得当真像佛陀?于是他心里大是高兴,说:当真吗?那僧人又看了他一眼,摆摆手说:不可说,不可说,不悟难成佛……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段就是沈谦在恶作剧之下自己加的了,说到最后满屋人更是茫然,虽然怎么感觉都像是沈谦在骂他们,可又实在想不出到底是怎么骂的。沈谦被他们那副一头雾水的可怜模样逗得实在忍不住了,顿时又是一阵大笑。
满屋子里都是沈谦的笑声,而在舍门之外,那个五十余岁的儒者捋着淡淡的胡须听完沈谦前边的故事,略一琢磨接着就是会心一笑,但没曾想沈谦接着又冒出后头那段话,他猛然一愕之后,登时“扑哧”一声笑喷了出来,伸着头从窗子往里看了一眼,接着拽着身边那位也在捋须轻笑的七旬儒者向院门口走去。而强渊明他们哪敢怠慢,自然是连忙追了上去。
到了院门口,那儒者笑微微的对强渊明问道:
“说禅的那位生员岁数看着着实不大。他叫什么名字?”
“呃……”
强渊明可实在有点不敢说,可那儒者都已经问了,他又不好不回答,犹豫了犹豫才道,
“回先生话,他叫沈谦。”
“沈谦?”
那儒者略带着诧异微微吸了口气,下意识的问道,
“他是哪里人氏?”
强渊明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
“呃……钱塘县西溪。”
“西溪?!他怎么在内舍?!”
那儒者听了强渊明的话先是一愕,但接着却诧异的向院子里撒望了两眼。与他同来的那位七旬儒者同样也是一岔,但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嘴角向上一弯,干脆不说话了,只是眯眼微笑着捋起了胡须。而强渊明却不敢怠慢,连忙点头应道:
“正是内舍,他……唉,那几个生员实在是……”
“噢……嗬嗬嗬嗬……”
那位儒者忽然像是想明白了所有事,颇有些许怅然的微微叹了口气,但随即便释然的笑了,抬手缓缓捋了几下淡髯,转头对身旁那位七旬儒者笑道:
“好好的机锋就因为心境不对,硬生生的让他自己给说破了,呵呵呵呵……公济兄,此子如此顽劣不堪,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那位七旬老者可不这么认为,依然眯眼缓缓地捋着白须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极为自得的微微晃了晃头,矜持的笑道:
“为何笑不出来?若是屁股后头一群疯狗追着咬你,我就不信你苏老坡不急。”
“哈哈哈哈,公济兄还真是护……嗬嗬嗬嗬……”
那儒者仰头一阵舒畅的大笑,本来想挤兑那七旬老者一句什么,但瞥眼看了看诚惶诚恐的强渊明,却接着不说了,只是捋须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