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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千里-第2部分(2/2)

边不停地劝着酒。他属于喝几口就脸红的那种人,几杯酒下肚,已经面红耳赤,头上和脖子上暴起了青筋,眼睛也红了,脑门上甚至浸出了汗珠。他平时的弟兄们此时一口一个“八哥”地叫着与他对干。因为他在家排行第八,也有人叫他“老八”。他则一丝不苟地滴酒不剩一次次干尽,身后的女服务员手捧两瓶北京60°二锅头寸步不离地尾随他满场转着,随时给他添酒兑饮料。许鸣鸣也伴在他左右陪他一口一口地慢呷。

    辉煌的灯光下,冯志永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西装,扎着猩红的领带,甚是高大凛凛,削得手刷刷的板寸头衬着黑红的脸膛,透着一股阳刚之气。只是他比当年粗大了几号,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年男人。尤其是那张国字脸,很明显地凭空添了些肉,但那肉添得奇特,像是贴上去的而不像长上去的,因为全长在两额之下,原先的轮廓丝毫未改,依然是棱角分明的长方脸,若是从稍暗的灯光处看过去,依旧是年少时模样。许鸣鸣身着紫红旗袍,足蹬一双细尖跟的高跟鞋,娉娉婷婷地伴在冯志永身边,一白一红,交相辉映着。与现代女性不同的是,她没有烫发,只是紧紧地把头发向后梳去,在脑后挽起一个发会,显出一种少妇的风韵,令在场的那些做了各种花哨但蹩脚发型追时髦的女同学顿显庸俗。即使是刘芳这样从事艺术的,也因为发型做得过于华贵而与那张东方型的脸不相衬。

    冯志永敬了一圈酒,已开始有点醉态,鸣鸣挽着他款款地坐到舞池边的沙发上去,然后旁若无人地去取了半盘水果色拉端过来。志永说不吃,鸣鸣就挟起一块苹果送到他嘴边,志永便舒展着四肢,闭着眼睛一口口吃着。边吃边说:“鸣鸣,放音乐吧,招呼大家跳舞。”

    一首《滚滚红尘》响起,冯志永和许鸣鸣起身走进舞池先自跳起来。刘芳拿起麦克风伴着音乐很凄婉地唱起那首情歌:起初不在意的作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立即引起满堂的喝彩。

    吕峰马上冲上去抓起另一支麦克,深沉地接唱: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大家纷纷走进舞池边唱边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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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李大明邀请了一位身材很好的女同学走入了舞池。

    “你跳得真好,我记得你上中学时是个小胖子嘛。”大明说。

    “你带得好,”那女同学说,“你变化很大,好像苍老了许多。

    当年你那种团支部书记的样子还在,还是那么严肃深沉。那会儿你总在号召我们学习保尔。柯察金,一开会就朗诵把‘整个的生命和精力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 。“她说着竟觳觫般地咯咯笑 ”那时你真正经,不苟言笑。想不到现今舞姿这么潇洒。“

    “你瞧,真对不起,我差不多忘了你的名字,叫什么霞吧?

    现在在哪儿得意?“

    “我们这些小人物你当然不记得了,我叫宋春霞。你猜不出来吧?我在咱们平原中学教化学。你说话可真老派,像演戏。”

    “真的?那你可以把今天的聚会情况转告给方新 ”

    “我跟他不怎么打招呼,总觉得隔一层。咱们班散了以后,你们下乡的下乡转学的转学,我给插到别的班里去了,反正我是小不拉子无所谓的。没你们那种痛苦。

    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大学,分配回平原中学,方新根本认不出我我从一个小胖子变成了这样。一次教工舞会上,他跳舞时死死抓住我的手不住地说我漂亮,我实在讨厌他,才告诉他我当年是他的学生。”

    “他还是那么好色?”大明说。

    “你少说别人, 你不是上初二就和鸣鸣恋上 怎么今天不敢邀她来跳?怕老八吃醋?”

    “我当然要请她跳,你等着吧,”大明说着急速地带着她转起了华尔兹,一气绕场转了两圈,直到宋春霞说头晕才很有风度地缓缓把她推送到座椅中。随后又邀起了刘芳。

    吕峰在和许鸣鸣跳着慢四聊天。

    “怎么 鸣鸣,今天我的舞步儿可以吧?歌儿也够港的吧?”

    “你是行啊,钱没少骗,女人没少睡,病也没少得。听说花柳病很难受,悠着点儿。”许鸣鸣戏弄吕峰。

    “少拿我开涮,还是想想一会儿怎么同大明跳一曲吧,你们十六年不见 ”

    “讨厌!他端着架子不理我,还要我去主动请他不成?”

    “别急呀,一会儿我去送信儿,你不拒绝他就行。我这红爹怎么样,怎么谢我?”

    “跟你多跳几圈就是最好的答谢。这里头的男人没几个入我眼的,我都懒得跳。”

    “这么说我若不帮你的忙也就不入体的眼 至于那么实用 我也没那么惨吧?”

    “少废话,把他给我弄过来,他倒和刘芳挺黏糊,不就电现上采访他一次 ”

    “哟,冯夫人吃刘芳的醋 ”

    “我才不吃她的醋。从小看她大,也没见她有多大的才。去把大明请过来。”

    “这么说是演出开始 ” 吕峰油腔滑调地说,“那也要等我把你送回座位再说呀, 别太急着重温旧梦

    我还是要警告你,大明这些年很风流,中国的外国的女人都交过,他对你还会不会……

    “你有病 外国不外国的女人跟我什么关系?

    不就是跟意大利女人有了杂种,跟个半拉子日本女人吊膀子么?跟我说这干什么?我现在是冯志永的老婆,跟李大明只是老同学!你这些年扎女人堆扎出毛病来

    yuedu_text_c();”鸣鸣几乎生气了,低声斥责吕峰。

    “我真是多余,”吕峰说,“哪就看你们的戏 ”

    这边李大明和刘芳缓缓地在荡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大明不时地和擦身而过的舞者打着招呼。刘芳有些不耐烦了;轻声说:“大明,恐怕你是在拿我当过渡阶段了吧? 暂时替代一下,对

    其实你第一个舞伴就邀鸣鸣也没什么。老情人重聚,干嘛要羞羞答答的?”

    “你们都想看我的戏是不是?也许你们全都会失望。我跟她,当年那也叫情人?

    那会儿的情人之间是什么样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倒像两小无猜的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可能吧,那是你和鸣鸣。老八就不是这样。他这种人终归和你不是一类人。

    他上初中时就对我动手动脚的。而你却是个柏拉图式的男孩儿。我们都不明白你想的是什么,等你们长大了明白了,你的保尔。柯察金时代已经过时了,连你自己都不相信那种偶像 ”

    “我这种人是最聪明的傻子。”

    “所以你后来开始放荡, 出了那么些丑闻,快成风流科学家 怪不得西方有句名谚语叫young saints , old

    devils,少年圣徒老来魔鬼。据说爱因斯坦就是个很放浪的老来魔鬼呢。”

    “越是伟人毛病越多,这很自然。平平庸庸的人样样平平庸庸,既成不了圣贤也成不了魔鬼,但绝对无聊。我一点也不后悔当年要做圣人的表现,那是那个时代惟一的精神寄托,现在看来很假模假式。可那时自以为特崇高,是学生贵族才有的感觉。

    可一旦我们发现宣扬着圣徒理想的人是魔鬼时,我们也只有做魔鬼 不过刘芳你别忘了,由圣人转做魔鬼总还有一股圣人的气息,而魔鬼再装神圣也只是魔鬼。

    我觉得我是个神圣的魔鬼。不知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我仍然保留着保尔。柯察金的美好形象和那段名言。我知道我做不到,也许没人能做到,但我有权利说我仍敬佩这样的人。保尔身上有一种抽象的理想美。可现在大多数人却蔑视他,这不公平,他是无辜的,就像雷锋一样。”

    “哟,听这口气你倒成了优秀共产党员了,当年火线没入上,一直遗憾着吧?”

    刘芳有点柔弱地依在大明身上荡着。

    “我有什么可遗憾的?您瞧瞧现在在党里挤的都是什么人?

    我干嘛跟他们一块儿挤油儿?现在往里挤不是冲锋陷阵去的,是利益瓜分的资格热身,哪有什么信仰可言?所以我根本不后悔我没入。“刘芳依着李大明,目不转睛地仰视着他,有点迷惑,又有点嘲讽。“你真的与众不同。你到底算哪一类人 ”

    “我想我没必要成为哪一类。 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就够 ”李大明笑笑说,“我肯定,若是在四十年代,我是个上街反饥饿反对国民党黑暗统治的积极分子;而到五十年代我又会给打成右派。”

    两个人都“哧”地笑出声来,“永远倒霉。”刘芳说。

    一曲终了,大明和吕峰各选了一盘点心和果子冻吃着。“想不到咱家乡的西餐不赖”,大明说,“来,吕峰,咱们干一杯。天知道,咱俩到底是有缘分。好像在悉尼那阵子孤独得不行时,翻遍国内朋友的电话就只有给你打。飞回中国来无处可去,只有上深圳你那儿,非拖你回北京住几天不可,好像你不像我想你那么想我。”

    “你那是在外国闲的!我一摊子业务忙得四脚朝天,连找女人打炮的时间都没有,还有工夫想你?唉,人的命就是不一样,我是天生的劳碌命,”吕峰压低声音说,“今天这饭我都吃不安生,重任在肩呢!”

    “什么大不了的?”

    “替你和鸣鸣牵个线呀! 下个曲子你该请她跳 你再这样冷淡下去,我都看不下去了 好歹恋过一场,

    也生离死别一次,朝梦夕拾嘛。”见大明不语,吕峰很生气,问:“你真对她淡 那也该去跳一曲算是为了忘却的纪念吧?快去吧?”

    大明垂下眼皮前南:“真有点生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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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装什么蒜?当年你们就没有贴过?”吕峰嘲弄地说。

    “当年!傻透了!”李大明苦笑着,“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这种柯察金式的圣徒怎么会干那种事?”

    “那你后来的风流史又怎么解释?觉醒 活明白

    跟意大利女人的事我不知道,跟那个半拉子日本女人的事我可一清二楚。是你勾引了青水季子。就一顿饭的工夫,你们的眼神就变了,你得感谢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我要谢你的地方多 ”大明挤挤眼。

    “对了,当年我还替你给鸣鸣传过书呢。十几年过去了,今天又来替你们当红娘。说好了,一会儿请人家跳,你不急,人家可急。”

    《小城故事》响起,李大明邀起了许鸣鸣。鸣鸣还不忘回头嘱咐说:“三儿,看着你八哥,他要实在不行,就扶他上洗手间。”一边手搭上李大明的肩膀漫不经心地跳起来,还不时与别人点头开一半句玩笑:“明儿上我家搓麻去呀,又不真赌,瞧把你吓的!”“我帮你那么一大忙,到现在连你一口水都没喝上哪天请我?没良心的。“

    “冯太太,”大明尖酸地说,“你这样可是不合社交规矩的,跳舞时不能跟舞伴以外的人讲话。”

    “李大博士见怪, 我们小地方的人哪懂这个?跳个舞还要从一而终 ”许鸣鸣打趣说。

    “那当然,这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

    “你也配教训我?!你什么时候从一而终过?”许鸣鸣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这让李大明意识到她不可救药的成熟。

    “说这些干什么?好好跳一曲,就当你云游四方时偶然来到一座小城,同一个陌生的女人偶然跳了一曲《小城故事》,一时心动,然后就翩然而去,‘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好潇洒。”

    “鸣鸣,我顶喜欢《小城故事》,身上总带一盘有这曲子的带子,在国外常听。”

    “跟外国女人也跳这个曲子?”

    “是的,爱我的女人都爱这个曲子。”

    小城多可爱,温情似花开——“

    “你觉得它可爱 ”

    “当然,这是我的老家。”

    “不,只有当你不属于它了你才有爱它的感觉。我怎么从来不喜欢这样的词儿?”

    “鸣鸣,告诉我,和老八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

    “你还关心这个?男人,这个和那个有什么两 也许他并不比你差。”

    “十年前你们结婚,我不知道,也没送礼物,我正忙着考研究生。”

    “你永远在为自己忙。别人的事儿跟你什么关系?”许鸣鸣依旧悠悠地转了一个圈。 “不过,我早告诉过你,我和老八结婚前好几年在乡下就在一起

    我们偷偷处理过两个孩子。 你一走,我就和老八做了夫妻,那年我十六岁,对 老八十八,你十七,可你远走高飞 ”

    “我认命,这是命。”李大明平静地说。

    “不是命,是你!是你把我扔给了老八。但我现在感到庆幸。

    你这样的不会属于一个女人。“

    “鸣鸣,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我一个小地方的女人怎么能懂一个风流科学家的心?我是把守住一个爱我的男人看做一个女人的归宿的,所以我庆幸。”

    “鸣鸣,我没想到你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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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到的我是什么 见了你就不知东西南北,马上甩开老八跟上你 我是个三十岁的女人 你别想再找回那一份浪漫 ”

    “我压根儿没想过!我只是想看看你,只希望你过得好,只想告诉你我其实并不像传说的那样坏,只想让人们知道外面闯生活其实很难,还想告诉你,故乡对我并不重要,那只是过去!”

    “连那个你初恋的女孩儿也轻轻松松地成了过去,对 ”

    “我说过这就是命。我们相识在不该相识的时候,不该相识的地方。”

    “小城来做客,小城来做客——”

    歌声仍在厅中回荡。

    “志永,看着鸣鸣和李大明跳舞不吃醋?”吕峰逗趣说。

    冯志永依然呷着酒,笑笑说:“我了解鸣鸣,她今天准对大明失望。当年青梅竹马, 小菜一碟儿。她现在和大明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倒希望她今天多跟大明聊聊呢,让她意识到跟大明的差距。”

    “想不到八哥这么开通。可当年你和大明为了鸣鸣都闹到势不两立的份儿上了,就差决斗了吧?”

    “所以我满足 我这辈子有了鸣鸣就知足

    你说我对她是—百一了吧?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这点我比李大明和你都强。你吕峰都闹出病来了,还不结婚。李大明一个阶段一个女人,现在正傍着个半拉子日本女人,不定哪天散伙呢。相比之下我这大老粗儿对爱情算专一的 ”说完放声大笑一阵子。笑得吕峰不好意思起来。

    “书念多了就这样,”冯志永说,“我就不明白你们想找个什么样儿的人结婚才算理想。全中国就找不到个可心儿的?”

    “我这种人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也许就打一辈子光棍儿噗。”吕峰说着去请人跳舞

    冯志永摇摇晃晃着去请刘芳。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悄悄地进来了,他在衣帽间脱去风衣,对着镜子理一理头发,向侍者要了一杯冰水,就在大厅门外坐下来看着厅里的人们。这个相貌堂堂的西装绅士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冰水,冷冷地不动声色。厅里的人们并没注意到他。他直到喝完那杯水,才径直向李大明走过去。似乎别人都不认识他,他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过去。李大明正在吸着烟和人聊天,猛抬头发现那人已走到了他面前,

    凝视片刻,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天啊,是文海!你怎么来 ”忙起身去握手。

    这一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人们突然认出眼前这个仪表不凡的人正是电视新闻里的著名记者方文海。十六年前他还是个农村的土孩子,常进城来找他父亲方新,大家才知道班主任方老师离过婚,前妻带着儿子住在山村里。文海那时傻头傻脑的,一来父亲家就受三个同父异母弟弟的欺负。方新就让他住到李大明家,每天跟大明来班上旁听,可怜巴巴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