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着要起来给东元帝见礼。不知道是刚才母女俩一头一尾拥着锦裘款款叙话的温情场面触动了东元帝,又或者是因为他看见了南阳怀里抱着德妃的脚在给母亲暖足,他对送来的大座椅视而不见,先扶着德妃的胳膊让她重新倚躺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床榻边,柔声对德妃说:“我才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看看。一一怎么这么不当心哩?”说着,伸手把德妃的两条胳膊都放回锦裘里,又帮她把几处散开的被角都掖上。“你的体虚气弱是老毛病,春秋两季寒暑交替,最是要小心在意的时候。要是觉得夜里凉冷,可以让人先把地龙烧起来。”说着就回过头,也不拘是谁,直接吩咐说道,“明天你去告诉大内有司,德妃的琼芳殿,冬春秋三季都可以烧地龙,该有的木炭不能停。再一个,让他们找几个有本事的太医来,替德妃好生诊治一番。再敢敷衍,以至延误了病情的话……”他原本想说“大内自有治罪的法度”,忽然想起刚才冯十一的话,临时改口说道,“……就把他们都送去填金波池!”
他这话说得很有些突兀,口气也不大自然,当然不能与冯十一那句杀气腾腾的威胁相提并论;但冯十一更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因此,这句话甫一出口,香阁内外刷地一声顿时便安静得似乎连根针掉到地方也能听见一般。
德妃从未被他如此温柔地关心过,早就激动得浑身簌簌发抖。她的出身不高,不是王谷张邓宋李赵这样的高门大户,在天下间最是势利不过的深宫里自然受了不少的白眼和冷遇;虽然先后生下南阳和长沙,但女儿不能进陈氏宗谱,两个女儿受东元帝的喜爱,可她的地位却没什么改变;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却又老实得近似傻子一个,这更是被别人讥诮耻笑。她不受东元帝宠溺,在宫里面的待遇自然就好不去哪里,吃穿用度上有宫中定制,别人不能短斤少两,但基本上都是别人挑拣过后剩下的,就连身边的宫女宫娥都是这样;即便是这座琼芳殿,也是别的嫔妃嫌弃地方偏僻才被指给她……等东元帝说到“敢有敷衍就填进金波池”,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早就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要不是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天子面前放悲声,她真想好好地嚎啕痛哭一场……
“莫哭,你莫哭。”东元帝轻轻地拍着德妃瘦削的肩头。看着悲伤难以自抑的德妃,他也不好受。一瞬间,这些年里无计其数的不如意事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太子薨殁、二子争嫡、皇权衰落、相权大张、宗室忍气吞声、文臣步步进逼……蓦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触动了他的心弦,他的眼里也有了晶莹的亮光。他哽咽了一下,吞着声气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德妃擦干眼泪,强笑着说:“臣妾哪里是在哭了。臣妾这是骤然间见到了圣上,心里高兴得无以复加……”
南阳接过宫女送来的茶汤,双手捧着奉给父亲,说:“父皇,娘亲她说的没错。她是太想您了,所以才一时忘形。”
南阳这个梯子搭得恰倒好处,东元帝接过茶汤来呷了两口,顺手放到床榻边的矮几上,先“教训”南阳说:“你娘亲这是见真性情,怎么能说是‘忘形’?枉你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人,怎么能说出这般不知上下的话?”又说,“刚才我进来时,听你们母女俩在谈论屈子的诗赋,说的是哪一篇?”
“我在给娘亲解说《天问》。”南阳说。
“《天问》?”东元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自问所学不输于那些文章大家,但要是论说到《天问》,那就只能甘拜下风一一这篇楚辞他至多也就算是明白二三而已。但在女儿和妻子面前,作为父亲和丈夫的威严是必然要保持的,他沉吟着又问,“这一篇可是屈子的文章中最奇也是最难的。一一你们刚才发笑,又是因为何故?”
“我说到‘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娘亲她说我是在胡说。”
“是这句呀。我记得,两汉以来,不是有很多人考据著作,以为这句或有错漏,或者是后人伪作么?”东元帝有些好奇地说,“怎么,你觉得前人的评断有误?”
“是有误。这一句当是屈子原文无疑。”
“那,该作何解?”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县’字通‘悬’字,因为这个地方是位于昆仑山中,又是挂在半空的,因此才名之曰‘昆仑悬圃’。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都知道昆仑县圃这个地方就在我们的头顶上,这样一来,我们应该是一抬头便能看见它,可问题是,当我们抬起头的时候,有谁看见它的屁股在哪里了?”
东元帝正端着盏喝水,听南阳这么一说,当时就没能忍住,一口茶汤全喷到了地下,还被茶汤呛得直咳嗽。不是南阳早有预料,过来抢过茶盏,说不定大半盏茶汤都会被他倒在自己的身上。东元帝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抹着眼角迸出的泪花说:“粗陋!粗俗啊!我绝不能信,屈子竟然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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