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九章(2/2)

 打了你手机,关着的。我以为小赵同你来了,打了他电话,他说不知你今天有活动安排。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准备沿途去碰你哩!“余明吾说。

    朱怀镜笑道:“倒是我惊了你的大驾啊!你的耳朵很灵嘛,怎么知道我来了?”

    “乡政府干部报告我的。你的车在李家坪境内一停,就有乡政府干部看见了。

    只是他们不敢冒昧地接近你,就打电话给我了。“余明吾始终笑咪咪的,不知是得意自己消息灵通,还是在消解好好酒家的尴尬。

    见两位干部在门口咬着耳朵说话,看样子是在安排中饭。朱怀镜说:“明吾,中饭就别烦琐了,叫食堂下几碗面条吧。”

    余明吾说:“这哪行啊?饭还是得吃呀!”

    朱怀镜笑道:“我不是同你客气,实在是饿的不行了,赶快下面条来吧。也不作古正经去餐厅拿开架子吃了,端到这里来吧。”

    只一会儿功夫,面条就端上来了。大伙儿正稀里哗啦吃着,向云启回来了,满头大汗,气都没缓过来,赶紧说:“唉呀呀,吃面条呀!朱书记,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代表我们乡党委、乡政府先作个检讨,请首长批评。这个酒家年初发生过一起殴打顾客的事件,公安和工商部门对他们做了严肃处理。他们不吸取教训,屡教不改。我已把派出所长和工商所长叫去了,责成他们从严处理。”

    朱怀镜淡淡地说:“依法办事,按章论处。不要因为是碰着了我,情节就显得严重了。”

    向云启说:“情节已经很恶劣了。”

    余明吾接过话头,“朱书记,事先不知道你下来视察,没有很好地准备汇报。

    是不是先请云启同志汇报一下李家坪乡的情况,然后我再汇报,最后请你作指示?“

    朱怀镜放下碗筷,揩了揩嘴,微笑道:“我是做秘书工作出身的,那些汇报材料是你的秘书们怎么炮制出来的,我清楚得很。那种汇报材料就拿去应付大首长吧,显得严肃认真。我今天也不是来视察工作的,只想随机作些调查研究。不瞒你们说,我们原准备晚上随便找家农户住下,开个座谈会,最后再同明吾同志碰头,共同研究一些问题,哪知被你们搅了。这样吧,今天你们就不要作什么全面汇报了。我们就研究两个问题,一是农民负担问题。弄清楚现在农民实际负担到底是多少,收取办法都有嗜好几种。能不能把农民负担真正控制在国家政策规定的范围内,能否在收取方法上改正一下。咋天李家坪乡群众到地委上访,好在处置得当,没有酿成冲突。工作组到了没有地委是要求他们今天到位的。二是经济环境问题,当然不仅仅路边店坑蒙拐骗问题……”

    余明吾说:“地委工作组今天一早就到了。他们提出先到群众中间作调查,再听我们汇报。云启同志,你先汇报吧。”

    向云启忍不住抓着耳朵揉来揉去,显然心里没底,他喝了口茶,镇静了自己,才说:“我们李家坪乡,地处马山县最北端,靠近梅次地委、行署所在地梅阿市,可以说,既是县域经济的边缘,又是市场经济的前沿,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总人口……”

    这分明又是个全面汇报的架势,而且是现成套路。朱怀镜就打断了他,问:“全乡农民负担总体水平怎样?能不能以一个村为例,一项项说说?”

    向云启这个这个地支吾了起来,眼睛在会议室四处搜索。便有一位干部起身向外走。向云启脸马上红了,额上冒着汗珠子。朱怀镜知道他是说不出了,就说:“云启同志,你可是一把手啊!你说不详细,就说个大概吧。”

    朱怀镜这话说得轻,落得重。大领导在小干部面前总是客气的,他们的严厉或粗暴往往只有身边工作人员才能领教。向云启更加大汗淋漓了,只好一句一个大概,一项一项汇报起来。这时,刚才出去的那位干部回来了,递给向云启一份材料。向云启翻翻材料,便直了直腰,语气也响亮些了。

    朱怀镜却是不断插话,追根究底,总弄得向云启应答不上。余明吾看着,很是难堪,就不时批评两句。他抽空骂了人,自己还得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看上去是在做笔记,其实是在准备汇报提纲。他见今天这个阵势,也有些着急了。

    朱怀镜对余明吾就客气多了。余明吾汇报时,他就悠悠然吸着烟,时不时点点头,或是低头记上几笔。气氛慢慢也缓和些了。朱怀镜既然坐在地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县委书记也就不太好得罪了。再说余明吾平时也有靠近他的意思。

    听完余明吾的汇报,朱怀镜说:“明吾同志讲得思路是很清晰的,关键是下一步怎么落实。我看,结合这次地委工作组的调查,一定要把农民负担情况彻底搞清楚。该收的坚决要收,不该收的要坚决取缔。如有可能,近三年收过头了的,可以考虑清退,或抵减今年任务……我这里谈的只是个人看法,不代表地委意见,但你们可以在同工作组碰头时,考虑这些意见。我不可能听了几句情况汇报,就作出什么英明决策。我从不把自己当神仙。”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认真记录朱怀镜的重要指示。他们听了最后几句话,不由得抬起了头,望着朱怀镜。

    谁都听出了朱怀镜的弦外之音,就是对今天的情况汇报不满意。

    汇报会完了,晚饭时间就到了。向云启说:“朱书记,我们随便找家干净点儿的店子吃吧。这里条件不行,请朱书记见谅。”

    朱怀镜笑道:“小向你真不会拍马屁。请我见谅,好像我专门贪吃似的。刚才来的时候,同一位老大爷聊天,他说我们干部,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还有两句他没说,我早吸说了,就是百姓挨饿懒得管,哪里有酒哪里呷。

    看来我朱某人也是这种形象?我说,哪里也不用去,就吃食堂。“向云启忙说:”哪里啊,食堂没准备。“

    朱怀镜说:“要准备什么?有什么吃什么!”

    向云启说:“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吃的。我们不同上级机关的干部,呆在办公室的时间不多。我们每天都在下面转,食堂的饭最不好做。我们就搞报餐制。今天我们没有报餐,就没有吃的。”

    朱怀镜说:“我就不想念今天在你李家坪乡政府连口饭都吃不上。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就在乡政府吃!”

    向云启还想说什么,余明吾朝他做了个眼色,他就说:“好吧,就在食堂吃吧。那就得麻烦朱书记稍等”

    余明吾说:“云启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安排呀!”

    向云启忙出去了,其他几位乡干部也都跟着走了。朱怀镜对舒天和杨冲说:“你们俩也出去一下吧。”

    舒天和杨冲马上起身去了。朱怀镜侧过头,轻声道:“明吾同志,这次李家坪农民上访的事,地委非常重视,缪明同志做了重要指示。我看,不追究一下责任人是过不了关的”

    余明吾明白他的意思,道:“向云启同志,工作魄力不错,组织能力也很强,也舍得吃苦。就是有时候方法简单,太过鲁莽。”显然是想替向云启说情。

    朱怀镜说:“农村工作面临的形势变了,我们的用人观念也要转变。作风霸道不能等同于工作魄力,家长作风也不能等同于组织能力。工作方法的简单或复杂,都不是问题的本质。本质是什么,本质在于是不是依法行政。”

    余明吾知道自己没法护着了,就点头道:“这位向云启同志,的确应该让人吸取些教训了。要不然,下次弄出个人命案来都不一定哩。”

    朱怀镜说:“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处理一个人,主要在于向体干部敲敲警钟。

    有的干部根本就不管群众死活,有的地方甚至流传这样的顺口溜,什么:喝药不抢瓶、上吊不解绳,投河不拉人、告状不开门。像什么话?麻木不仁到了何种程度!“

    余明吾脸上马上冒汗,只知点头而已。他自己知道,这顺口溜就是从马山县传出去的,朱怀镜不明说,是给他面子了。“明吾啊,你是全区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地委很看重你啊,千万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跌跟头啊,万万小心啊。”朱怀镜语重心长。余明吾领会了朱怀镜的意思,心里很是感激。

    这时,向云启推门进来,余明吾忙摇摇手。向云启说了声“准备用餐了”,就退出去了。

    朱怀镜接着说:“你们县委慎重研究一下吧,我只说一条原则,要分清责任,严肃处理,不能应付交差。”

    朱怀镜说:“教训,迟汲取,不如早汲取。马山将是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的参观现场,不能悬着这么个事放着。好吧,吃饭去吧。”朱怀镜始终不点出向云启的名字,却让余明吾明白,他的意图就是要处理一下这个人。

    进食堂餐厅一看,只见满满一桌菜,早已摆好了。朱怀镜心想,要一下子变出这么多菜来,就是荆都有名的神功大师袁小奇也办不到。一定是他们早早就在餐馆里条好了,见这边不肯去,就叫人送了来。朱怀镜却不好点破了,欣然入座。

    只说:“弄这么多菜干什么?吃不了的。”又见陪席的只余明吾和向云启,就说:“就我们五位,吃不了的。叫他们一块来吃吧。”

    余明吾说:“他胶受拘束,不肯来的,我们吃吧。”

    朱怀镜说:“那叫师傅来,一样分掉一半,让同志们在外面再坐一桌嘛。”

    见朱怀镜执意如此,向云启便叫人拿了碗来,一样分了些去。余明吾一再感叹,“朱书记真是个实在人。”

    向云启举了杯,准备敬酒。朱怀镜却不等他说话,就摇摇手说:“今天我喧宾夺主,改个规矩。你先别敬酒,由我先敬。你们工作在基层,非常辛苦,我代表地委感谢你们。来,一起干了这杯吧。”

    朱怀镜敬了这杯,大家才按照惯常礼数,依次举杯。向云启喝了几杯,话就多了。“朱书记,我们在基层工作,难啊!不说别的,就说身体,真得像斯大林同志说的,要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几天几夜不睡觉,要熬得;挨着枕头打呼噜,要睡得;几餐吃不上一口饭,要饿得;酒桌上一坐不胆虚,要喝得;碰上横人蛮人不要怕,要硬得;有时也得和稀泥,要软得……”

    余明吾忙叫住向云启,“小向你一喝酒嘴就没遮拦了。你这和稀泥的理论,同我说说也就成了,还向朱书记汇报。”

    朱怀镜笑道:“我也是在基层工作的。云启同志说得其实也都是实话。”

    向云启喝酒很上脸,早连脖子都红了。他见朱怀镜并不怪罪,就又要敬酒,豪爽地笑着,红脸就更红了。

    余明吾喝酒不上脸的。望着向云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那略显苍白的脸看上去有些凝重。他也许要想,这欢快得像只猴子的向云启,马上就要挨处分了,却还在鼓里蒙着。

    朱怀镜取消了原来的安排,不去县里了。吃完晚饭,便往梅次赶。朱怀镜和同志握手道别,余明吾却执意要送到县界,这都成定例了,朱怀镜怎么也说服不了余明吾,又不好批评人,就由他去了。

    朱怀镜回到家已是深夜。香妹听见动静,便起床替他拿了衣服,侍奉他洗澡。

    洗得一身清爽,穿好衣服,站在镜前照照,猛然觉得自己很陌生似的,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又想起自己今天真是稀里胡涂过去的。本想下去看看真实情况的,却弄得啼笑皆非。真是难啊,上次去马山,由着下面安排,却是处处被蒙,这次自己下去,又是处处碰壁。

    朱怀镜从浴室出来,见香妹仍没去睡,坐在沙发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带琪琪看了医生,没看出什么毛病。”香妹说。

    朱怀镜说:“没毛病就好呀,可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呢?”

    香妹说:“给琪琪看病的是位博士,还很年轻,也姓朱,说他委荣幸,是你的本家。他还说想来拜访你哩。”

    朱怀镜听着就有气:“你这是怎么了呢?”

    香妹说:“我哪是到处张扬的人?怪我局里那司机,同人家见面就说,这是地委朱书记的儿子,麻烦大夫好好看看。”

    朱怀镜想想,倒笑了起来,“好吧。既然是位博士学问肯定不错的。这些人要是相投,交交也行。等于请了个家庭医生嘛。”

    香妹却叹了一声,说:“向洁去了清云庵,问老尼姑讨了法。”

    朱怀镜道:“是吗?”

    香妹取出个红纸包,打开了,见里面包着几个小红纸包。朱怀镜伸手取拿,香妹忙捉住了他的手,说;、不能拆的。“

    朱怀镜也不好多问,生怕犯着了什么。香妹说:“这个法术,说来有些作孽。”

    朱怀镜不解,“佛门法术,怎么会作孽?”

    香妹说:“这是七个小红包,里面都包着些钱。半夜里出去,分七处丢在路上,让过路人捡了去。谁捡了,谁就沾了晦气,琪琪身上的晦气就没有了。”

    这简直是邪术,哪是佛门所为?朱怀镜心里不以为然,却什么也不说。

    香妹怪怪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要不,你陪我出支一下?深更半夜的,我不敢一个人去。”

    朱怀镜仍是什么也不说,就去换了衣服。两人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下楼了。

    夜深了,院子里很安静。黑黝黝的树阴、旮旯,都像藏着什么怕人的东西。

    香妹紧紧地挽着朱怀镜,手有些发抖。朱怀镜知道她很害怕,却仍不说话,只是拍拍她的手。

    两人小偷一样出了机关大院,往前走了很远,香妹才掏出红包。她连一个扔的动作都不敢作,只是偷偷地松开手指,让红包自个儿从手里掉下去,生怕有人看见似的。见香妹这个样子,朱怀镜也不由得胸口突突直响了。

    丢完了红包,两人手挽着手回机关大院。香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敲得嘣嘣地响。朱怀镜抱紧了她,心想这女人到底还是太善良了,做不得亏心事的。

    夜里,朱怀镜好几次醒来,都见香妹的眼睛睁得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