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钱下去修学校呢?用得着如此虚晃一枪吗?你卖了车,今后真骑单车上班不成?你个人把车卖了,没有卖车的领导脸往哪里放?索性大家都把车卖了算了!这下好了,今后各级领导只要出门就一二一,齐步走。
朱怀镜脑子里想着这些,手却没有空闲下来。他打开了笔记本,将一些重要处用红笔勾勾,标上些序号和他自己才弄得懂的符号,就算准备好汇报提纲了。
本来这套工作都没必要,口头汇报也不会出差错。可这样显得太草率了,大家看着不好。又突然想起:刚才没注意缪明是否又在修改什么重要文稿。朱怀镜偏是个看上去一本正经,而内心总免不了有些小幽默甚至恶作剧的人,就暗暗同自己打赌:缪明肯定又在修改文章。
他便找事儿再过去说了几句,果然见缪明正低头伏案,眉宇紧锁,斟词酌句。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点上一支烟,悠悠然抽着,私下替缪明预测政治前途。依他看来,缪明的长项也许真的是官样文章,可他只怕是成也文章,败也文章。倘若他的文章情结稍稍轻些,多花些时间想大事,哪怕多花些时间玩手段,或许能走上省市级领导的位置。而就他目前情状,只怕最多回市里去弄个市委秘书长干干,勉强算个幅省(市)级。这就只是准副省(市)级领导了。干几年,快退休了,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弄个市人大副主任,或是市政协副主席的位置坐坐。
既便如此,只怕已是缪明的上上签了。时下梅次这边传说缪明要上调了,只是空穴来风而已。
下午,朱怀镜微笑着在会议室坐下,却见同事们差不多都已换杯了,只有邢子云仍用着不锈钢杯子。才两三天工夫啊!朱怀镜暗暗吃惊。他猜想,等会儿向延平进来,说不定也捧着不锈钢杯子。可是缪明说,开始吧,向延平同志住院请假,都到齐了。这时,周克林拿了一叠报纸进来,笑嘻嘻的,每位领导同志面前放一张。朱怀镜不急着汇报,先打开报纸。原来是当天的《荆都日报》,头版刊登了王莽之视察梅次的长篇通讯,题曰《枣红时节马山行》。缪明便说:‘ 天一同志,怀镜同志,我们是不是先学习一下这篇通讯?’ 于是周克林便开始念报纸。
通讯免不了有些文学笔调,同会议气氛很不协调;而周克林用梅次话读着那些刻意修辞的句子,简直就有些滑稽了。
‘ ……枣子熟了,红红的枣子坠满枝头,压得枣树弯了腰;村民们笑了,望着累累硕果,老人们笑弯了腰。’ 通讯终于念完了,朱怀镜便汇报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精神。
缪明最后拍板,定了三件事。一是在全区推广马山经验,并将马山经验进一步规范化;二是加强马山枣子基地建设,由陆天一同志联系马山工作;三是搞好马山东边九个乡的基础设施建设,迎接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召开。
原来,王莽之下来走了一圈,非常高兴,说:‘ 我今后会多到马山走走。天一同志,你也要多去去马山啊!市里正准备召开农业产业化会议,我想把同志们拉到马山来看看。’ 王莽之说着就像拉家常,实际上就是把马山作为他的农村工作联系点了,还指定陆天一也要把马山作为联系点。但是按照惯例,王莽之应指定缪明联系马山县的工作。据说当时缪明正揉着肚子的左手嘎然间停了几秒钟,立即又恢复正常了,说:‘ 对对,由天一同志联系比较合适。’ 事后大家才知道,围绕马山经验,居然有些曲折。王莽之并不喜欢缪明,本不乐意在梅次树典型的。但范东阳有这个意思,王莽之也就由他去了。范东阳是王莽之任用的组织部长,得给他面子。于是他就打破惯例,点名要陆天一对口联系马山。梅次这边同样微妙。陆天一总把余明吾看做缪明的人,自然不希望马山出什么先进经验。
他没有说怪话,同样碍着范东阳的面子。
会后,朱怀镜叫赵一普到了办公室,说:‘ 向延平同志住院了,你从侧面打听,看缪明同志去看了没有。’ 朱怀镜在家刚吃着晚饭,赵一普来了电话,‘ 朱书记,缪书记去看了向主任,今天中午去的。’ 朱怀镜说:‘ 好好。这样吧,你给杨冲打个电话,说我晚上用车。八点一刻,你同杨冲来接我。’ ‘ 晚上又开会?’ 香妹随便问道。
‘ 不开会。向延平病了,去医院看看他。’ 朱怀镜说着,笑了起来。
香妹知道他笑起来往往是想起什么了,就问:‘ 看你笑得怪怪的,什么事呀!’ 朱怀镜笑道:‘ 我是想这官场规矩,好玩。我知道向延平病了,想马上去看看,同事嘛。可还得打听缪明是不是去看了。他去看了,我才能去看。’香妹说:‘ 有这么玄吗?我就不懂了。’ 朱怀镜道:‘ 在官场,你才启蒙啊。
我若是赶在缪明前面去医院探望,他会怀疑我在笼络人心。我若是硬要先去看,就得事先告诉缪明,见了向延平还得说,缪书记一时来不了,委托我先来看看你。
这样的话,我自己在向延平面前没做得人情,说不定还两头不讨好,何必呢?’
香妹说:‘ 呢只怕是想得太多了。’ 朱怀镜叹道:‘ 还是想复杂些好啊! ’
晚饭后,坐了一会儿,赵一普敲了门。
他没有进屋,只站在门口问:‘ 朱书记,就走吗?’ 朱怀镜应了声,夹上包出来了。赵一普接过包,让朱怀镜走在前面。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赵一普下去买了花篮、水果。这些都只是个意思。只要朱怀镜人到了场,比什么都重要,送不送东西都无所谓的。
病房里已有几位坐在那里,他们见了朱怀镜,都站起来,闪向两边,点头问好。朱怀镜也点头微笑着,他并不认识这些人。
向延平坐在床头,朱怀镜忙过去握手道:‘ 才知道,才知道。’ ‘ 惊动你了,又不是什么大病,用不着来看。’ 向延平说着,又看似不经意地掉了一句,‘ 缪明同志中午来过了。’ 朱怀镜又说:‘ 我到市里开会,才回来。下午我汇报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精神,没有见着你,一问,才知道你生病了。怎么样?’向延平说:‘ 人老了吧。胸闷气塞,四肢无力,还没确诊哩。’ 朱怀镜说:‘ 你身体一向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我想你是太累了吧。好好养养,没事的。’ 向延平笑道:‘ 我累什么?二线干部。’ 朱怀镜也笑了笑,说:‘ 向主任,人大领导是二线干部,可没这个说法啊!’ 向延平说:‘ 我们不说这个吧。朱书记,你这么忙,专门跑来干吗?’ 病房里站着的那些人终于发现自己仍呆在这里不方便,就告辞了。朱怀镜才说:‘ 向主任,你是梅次的老资格了,我的工作离不开你的支持啊。’ 向延平忙说:‘ 朱书记,你太客气了。不过扪心自问,对你的工作,我是支持的。你也一直支持我的工作啊。我们到底不是一级人大,只是市人大的派出机构,更需要地委领导的支持。’ 朱怀镜说:‘ 向主任,所谓支持都是相互的啊。你正住着院,不方便同你谈工作。
我就把这次市委组织工作会议,简单向你汇报一下吧。’ 向延平摇头道:‘ 客气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是受用的。
朱怀镜便将会议精神说了个一二三,很是精练得体。向延平不断点头,俨然享受着某种高贵的待遇。其实朱怀镜也是无话可说,正好说说会议精神,既免得尴尬,又显得尊重同僚。这比单单说几句客套的安慰话好多了。
完了,朱怀镜笑道:‘ 向主任,你身体不适,我们工作就不多谈吧。我只盼着你早点出院,我俩找机会单独喝几杯。我还从没同你对酌过哩。’ 向延平摇头叹道:‘ 朱书记啊,酒我是陪不起了。约在一起叙叙,倒是好。’ 朱怀镜玩笑道:‘ 你向主任喝酒不是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吗?’ 向延平大笑,‘ 你看你看,我当年的三个寡妇论,流毒不浅啊。’ 这时,关云进来了,冲着朱怀镜握手,‘ 啊呀呀,朱书记,你好你好!’ ‘ 小关呀,你好。’ 朱怀镜回头对向延平说:‘ 小关很不错,有朝气,有干劲。’ 向延平只道:‘ 他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小关同我说过,说你朱书记对他很关心。我说,对他们年轻人,更多的是要批评,少表扬他们。’ 朱怀镜说:‘ 哪里啊,小关办事原则性强,很难得。我同他们梅阿市委领导说起过他。’ 关云点头道:‘ 莫说让你朱书记替我说上一句话,就是说上半句,我在下面就好做了。’朱怀镜说:‘ 我没那么神吧?又不是金口玉牙。’ 向延平说:‘ 他们梅阿市委领导同我说了,准备提小关当公安局副局长,该谈过话了吧?’ 关云道:‘ 谈话了。我知道,都是朱书记关照的。’ 朱怀镜微笑着说:‘ 小关,可不能这么说。一个干部的成长,是组织关怀和自己努力的结果,不是哪位领导就可以栽培一个人。这可不符合我们的组织路线啊!’ 向延平严肃地望着关云,说:‘ 讲年龄,朱书记比你大不了多少。可讲水平,你这辈子都赶不上。你还是要虚心学习啊。’ 关云点头不止,‘ 那是,那是。’ 朱怀镜起身告辞时,无意间发现向延平床头放着的确实是个不锈钢茶杯,茶杯腰部的橡胶套已老化了,龟裂如干涸的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