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楼下发出各种嘈杂声,有的讲外语,有的弹钢琴,有的说闲话聊天,还有人在楼顶溜冰。开电梯送报送豆浆的老头也知书达理,有涵养。她每一听到楼下卖臭豆腐干的过来了,便抓起一只碗,蹬蹬奔下六层楼梯,在远远的街边臭豆腐干担子旁买了,再乘电梯上楼。虽然似乎总有些可笑,这里却是最世俗又合乎理想的隐居地。
每当晚上姑姑早早钻进被窝“视睡如归”了(这是她姑姑的名言),爱玲躺在枕上,听邻近电车进厂的声音。“电车回家”了,一辆衔接一辆,像排了队的小孩,嘈杂,叫嚣,愉快地打着哑嗓子的铃,“克林、克赖、克赖、克赖”……她是非要听见电车声才睡得着觉的。“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条纹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条子便是行驰着的电车——平行的,匀净的,声响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识里去。”(12)在这嘈杂世俗的中国,享受这世俗的安稳。
但不知为什么常常梦回香港,她常常回想起在香港的那一段时光,在香港所见的各色人、所历所闻的各种事,纷坛、刺眼、犯冲,回来的两年时间,她都不能抹去脑海中香港的印像。甚至自来水管訇訇的响声也使她每每魂飞魄散,疑心是港战时飞机掷的炸弹。她常常做梦,有次梦见又回香港了,船到的时候是深夜,而且下着大雨。她狼狈地拎着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僧尼,她又不敢惊醒她们,只得在漆黑的门洞子里过夜(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是这么可怜,当初她们也不曾对我这样的苛待)。风向一变,冷雨大点大点地扫进来,她把一双脚直缩直缩,还是没处躲。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来了阔客,一个施主太太带了女儿,才考进大学,送女儿来住读的。汽车夫砰砰拍门,宿舍里顿时灯人辉煌,她趁乱向里一钻,看见了舍监,就像见了晚娘一样,嘻嘻地陪笑上前叫了一声“sister”。舍监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也来了。”她也没多寒喧,径自上楼,去寻找自己的房间……梦到这里她醒来了。她把自己的冷梦告诉姑姑,一面说,渐渐地涨红了脸,满含眼泪,后来在电话上告诉了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提到这样的梦,写着信忍不住还要落泪,长大后她已经很少流泪了,不知为什么还会这样。(13)
香港的回忆在她的思想感情里酝酿发酵,使她不能自己,一吐为快。
在这样一种感情驱使下,她写了一系列的“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小说,她写的是感情上属于上海的人在香港的经历,试着用上海人的眼光感受香港。因此,她的小说只是写给上海人看的,也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它们。(14)
于是,她告别了《二十世纪》,告别了她的英文读者,因为那些对中国文化、中国人一知半解的刊物与读者写文章,只能是粗浅的评介,目的是卖文;而真正抒写自己的真性情、真感受,还是写给自己的上海同胞看的纯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