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姑姑住在静安寺旁赫德路(今常德路)口的爱丁堡公寓。她没有自己的家,父亲的家她是永远不可能再回去的了,母亲也随着她的美国男人去了新加坡。她与姑姑住在一起,姑侄二人相依为命。
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她对于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姑姑张茂渊是一个幽默风趣的女人,很有文学上的天赋。与姑姑在一起,确实给了她不少的抚慰与温馨。姑姑洗头发,头发太脏,水都显得有些黑了,张爱玲在一旁看着笑,姑姑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以前姑姑在无线电台上当播音员,报告新闻,播诵社论,每天念半个小时,工资颇高。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元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张爱玲有一次把上海“爱德华七世路”弄错了,说成“爱德华八世路”,姑姑说:“爱德华八世还没有来得及成马路呢。”
张爱玲对姑姑说:“姑姑说话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姑姑照例说她不懂这些,她不喜欢文人,对“周作人他们的”也不感兴趣,所以要处处撇清。
但姑姑说起话来实在很有情趣,像炎樱一样。有一次说到子静站在她面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张爱玲觉得“吧达吧达”形容得真好,姑姑也颇自负,说自己是文武双全,“文能写信,武能纳鞋底”。⑩与姑姑在一起,就像是自己的家,比自己的家里更有情趣。姑姑脾气与她相近,两人像一对朋友(就像与炎樱)一样地相与笑乐。张爱玲说,姑姑“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常常抱怨:”和你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张爱玲说:”她的家对于我一直是一个精致完全的体系,无论如何不能让它稍有毁损。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一块玻璃,照样赔一块要六百元,而我这两天刚巧破产,但还是急急地把木匠找了来。……近来不知为什么特别有打破东西的倾向。(杯盘碗匙向来不算数,偶尔我姑姑砸了个把茶杯,我总是很高兴地说:“轮到姑姑砸了!’)上次急于到阳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门不开,把膝盖在门上一抵,豁朗一声,一块玻璃粉碎了,膝盖上只擦破一点皮,可是流下血来,直溅到脚面上,搽上红药水,红药水循着血痕一路流下去,仿佛吃了大刀王五一刀似的。给我姑姑看,她弯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关切地问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块。”(11)爱玲与姑姑、炎樱或后来的苏青,不管是再近的亲戚,再好的朋友,在钱财上照样是分明的,这是她做人的原则。因为她已自食其力,赚了钱,再不像从前那样寄生于父母家中了。
她感到钱的重要,从不讳言她喜欢钱。姑姑说她是个“财迷”,常常说她“不知道你从哪来的一身俗骨?”张爱玲总是笑嘻嘻地承认自己是个俗人,甚至怀疑这俗是天生的。
在这所大伙杂居的公寓里,左邻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