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他睡了,她独自撑了蜡烛出来巡营的时候,她开始想起她个人的事来了。她怀疑她这样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他活着,为了他的壮志而活着。他知道怎样运用他的佩刀,他的长矛,和他的江东子弟去获得他的皇冕。然而她呢?她仅仅是他的高吭的英雄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啊,假如他成功了的话,她得到些什么呢?她将得到一个‘贵人’的封号,她将得到一个终身监禁的处分。她将穿上宫装,整日关在昭华殿的阴沉古黯的房子里,领略窗子外面的月色、花香和窗子里面的寂寞。她要老了,于是他厌倦了她,于是其他的数不清的灿烂的流星飞进他和她享有的天宇,隔绝了她十余年来沐浴着的阳光。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辉,她成了一个被蚀的明月,阴暗、忧愁、郁结、发狂。当她结束了她这为了他而活着的生命的时候,他们会送给她一个‘端淑贵妃’或‘贤穆贵妃’的溢号,一只锦绣装裹的沉香木棺椁,和三四个殉葬的奴隶。这就是她生命的冠冕。”
项王在一场酷烈的战斗之后,现在疲倦地睡着了,虞姬披上斗篷,手擎烛台出来巡夜,她一边走一边想,当她听到四面楚歌声时,她也不忍心把项王叫醒。“她高举着蜡烛站在项王的榻前。他睡得很熟,身体微微蜷着,手塞在枕头底下,紧紧抓着一把金缕小刀。他是那种永远年轻的人们中的一个;虽然他那纷披在额前的乱发已经有几茎灰白色的,并且光阴的利刃已在他坚凝的前额上划了几条深深的皱纹,他的睡熟的脸依旧含着一个婴孩的坦白和固执,他的粗眉毛微微皱着,鼻子带着倔强的神气,高贵的嘴唇略微下垂,仿佛是为了发命令而生的。”她想让项王在梦里永远留住他的理想他的英雄盖世的威力,但歌声却把他惊醒了,他陷入了绝境,要做最后一次搏杀:“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虞姬怕分了项王的心,影响到整个军心与力量,她不肯:“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跟在您的背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奥,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
“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是这篇小说的点晴之笔。虞姬不待项羽“虞兮虞兮奈若何”之叹而主动自刎,也一改《史记》中美人和项羽歌的悲剧气氛,走出霸王别姬故事的传统戏路。“这样的收梢”——不做项王的拖累,不做刘邦的俘虏,也不要荣华富贵之后宫中怨女的命运!
张爱玲的小说体现了她构思的新奇,思想的独到,每每以出人意料之笔,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她的散文与小说一样,锦心绣口,词采华美。一个刚步入人生的少女,写一个已进入人生暮年的美人: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磬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12)
她还有以一个都市青年的眼光来描写农村人家的题材的小说《牛》,这是受新文艺影响的尝试。写对流行的卡通画的评论《论卡通画之前途》。也用英文写了几篇散文,如《牧羊者素描》、《心愿》等。这一连串的成果,为她今后步入文坛写下最初的一页。
张爱玲虽然沉默寡言,然而在学校活泼的气氛中,也偶尔会来些小幽默,放松一下自己不快的心情。《国光》杂志向她催稿,她没写,而寄来了两首不署真实姓名的打油诗:橙黄眼镜翠蓝袍,步步摆来步步摇;师母裁来衣料省,领头只有一分高。
夫子善催眠,嘘嘘莫闹喧;笼袖当堂坐,白眼望青天。
调侃的是两位男教师。圣校的校规是非常严肃的,汪宏声先生认为,这样严肃的空气似乎太沉闷了点,用少许的幽默调剂一下,至少是无害的,就把这两首诗登了出来。全校师生只要一看就知道是嘲哪位教师的。第一首是嘲姜适君先生的。姜先生身体纤瘦,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时髦的长衫,但领头很低,这是一种为了节省材料的经济的装束,张爱玲小说中常用这样的描写,谑而不虐,无伤大雅,姜先生人也随和,一笑了之。另一首,则近于挖苦,说某先生上课犹如施催眠术,学生无人喧闹昏昏欲睡,只剩先生一人正襟危坐,白眼望青天了。这位先生看过愤愤不平,向校长告状,校长把汪先生和编辑叫去训话,并且定夺了三个处理办法:其一由汪先生和杂志编辑向某先生书面道歉;其二是《国光》停办;其三是不准予张爱玲毕业。汪先生爱惜人才,又舍不得刊物停掉,为息事宁人当然乐于采取第一种办法,这位先生也自知太认真,反伤了同事和气,以“算啦,算啦!”了事。一场小风波平息了。(13)
张爱玲虽不爱说话,一技利笔在学校里可真是寻不出第二个人来。那个与她同班的张如瑾,也是一个有才气的女子,比爱玲学习更努力,写作天赋也不错,她在学校里就写了一个长篇小说《若馨》,汪先生也颇欣赏,并代她交给良友赵家壁,谋求出版。但后来因为战事而未果,张如瑾自费印了几百册,作为分赠友人与自存。爱玲也得到一本赠书,惺惺惜惺惺,她为这本书写了一篇忠恳的书评,说“这是一个具有轻倩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惟其平淡,才能够自然”,也指出书中还存在的某些不足之处,说作者假使再肯费些气力去烘托暗示,一定能深深地打入读者的心。
但是,这样一个本来很有才华与前途的姑娘,突然结了婚,连老师与爱玲都为她感叹可惜。她深知“结婚”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在毕业年刊的调查栏,关于“最恨……”一项,爱玲非常遗憾地写道:“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