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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独的秋千院落(2/2)

:“筷子抓得近,嫁得远。”

    煐子赶快将手指往上移,慌忙问道:“那抓得远呢?”

    “抓得远当然嫁得远了。”气得小煐子说不出话来。小时的笑话果真不幸地应验了,张爱玲后来“嫁”到了大洋的对岸,再没有回来过,直到去世,也未能再看到家与她的弟弟,人生真是像注定的一样。

    不过,当时幼小的她,过早地意识到男女平等的问题,要锐意图强,一定要超过弟弟。

    胜过弟弟,实在太容易了。弟弟多病,东西必须扣着吃,非常馋嘴,看见别人嘴动便要哭着吃松子糖,除了一副漂亮的长相外,其他什么也不行。

    姐姐比他身体好,比他会说话,比他聪明。他有时嫉妒姐姐的画,趁没人的时候拿来撕掉或涂了两道黑杠,算作报复。多年以后,张爱玲在她的文章里还回忆小时候与弟弟在一起的游戏:一同玩的时候,总是我出主意。我们是“金家庄”上能征惯战的骁将,我叫月红,他叫杏红,我使一口宝剑,他使两只铜锤,还有许许多多虚拟的伙伴。开幕的时候永远是黄昏,金大妈在公众的厨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饱餐战饭,趁着月色翻过山头去攻打蛮人。路上偶尔杀两头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锦毛毯,剖开来像白煮鸡蛋,可是蛋黄是圆的。我弟弟常常不听我的调派,因而争吵起来。他是“既不能命,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实在是秀美可爱,有时候我也让他编个故事:一个旅行的人为老虎追赶着,赶着,赶着,泼风似地跑,后头呜呜赶着……没等他说完,我已经笑倒了,在他的腮上吻一下,把他当个小玩意。

    不懂事的孩提当然只沉醉于童话世界,她还完全不懂大人的事情。他的父亲寻花问柳,别置姬妾,居然要带着她到姨太太居住的“小公馆”去玩,抱着她走到门口,小煐一定不肯去,拚命扳着门,手脚乱踢,父亲气得把她横过来照屁股上打了几下,终于抱去了。到了“姨奶奶”那边,像家里布置的一样,小公馆里有红木家俱,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姨奶奶”很热情地敷衍她,小煐觉得很好玩,吃了许多糖。

    小煐子当然还不知道所谓“姨奶奶”的含义到底是什么。而她的母亲,对这些事已经司空见惯,她知道丈夫在外的放荡生活,但是懒得计较,懒得理会,她对这个家庭、这个阔少已不抱多大希望,只是因为这两个孩子,在勉强地维系两个人的关系。她的母亲像一切现代年轻姑娘一样爱美,家庭的不幸更使她这样,常和小姑子张茂渊两人一同上街,挑选布料,回来在大镜子面前比试、裁剪,若无其事的样子。

    父亲总爱在旁小声嘀咕:“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可能因为姨太太事,自己也心虚三分,虽然不满,但理不直,气也不壮。

    照例又是沉默作答。

    张煐在旁边天真地看着妈妈,这个身材高挑、容颜清秀的湖南姑娘,带着湘妹子的泼辣、坚韧与漂亮,穿一段色彩亮丽新艳的衣服在镜子里花面相映,更显得美了。母亲立在镜子面前理理秀发,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

    煐子在旁边仰脸看着,羡慕万分,自己简直等不及长大。母亲弯下腰,捧着她的小脸:“漂亮吗?”她兴奋得像作宣告:“我也要这样,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棕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母亲看着这个心高志远的女儿,差一点掉泪。

    母亲与姑姑要一同出洋,到法国去了,这一年张煐四岁。母亲临别那天上船前还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裙上亮闪闪的装饰小片在她身上颤颤地发光,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时候了,她好像没有听见,也不回答,佣人把小煐子抱在母亲面前,教她对妈妈说:“婶婶,时候不早了。”(小煐子在名义上算是过继给伯父志潜的,虽然她一切仍在自己家里,但对父母却唤叔叔婶婶)。母亲只是哭,扒在那里,身上像船舱玻璃上反映出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无穷尽的颠簸悲恸。急得小煐子手足无措,但她却没哭。

    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就干脆搬进来住了。家里很热闹,常常有宴会,很好玩。姨奶奶原是一位妓女,名唤老八,比小煐子的父亲年纪还大一点,苍白的瓜子脸,垂着长长的前刘海。这位姨奶奶倒有一点好处,不喜欢弟弟,而很抬举煐子。每天晚上到起士林舞厅去跳舞,带着小煐去看。小煐就坐在桌子边,桌上摆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与眉齐,她吃完后在昏黄微红的烛光里渐渐盹着了,照例到三四点钟伏在佣人的背上回家。姨奶奶高兴了,还替她做顶时髦的雪青丝绒的短袄长裙,讨好地逗她道:“看我待你多好!你妈妈替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的东拚西改,哪儿会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妈妈?”张煐爽快地回答“喜欢你”,长大后每想起自己这句傻话,张爱玲就觉得不安,好像对不起妈妈似的。

    但姨太太毕竟是姨太太,从见惯荣华热闹的地方来到这样一个沉闷无生气的家,日子久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连张煐的父亲也被打了,最后被族人逼迫离开了张家。佣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