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瑞已然毫无印象,唯独对二姨太入府数月后,有了身子前来请安那个场景,苏锦瑞却终生难忘。
那天,小小的她被死死抱在母亲怀里,仿佛成了一块肉盾。母亲的胳膊勒得她生疼,但她不敢哭,她懵懂幼稚的心里奇迹般清楚,她若敢哭,母亲就敢把她举起来从窗户楼上扔下去。
苏锦瑞后来才顿悟到,原来从那一刻算起,母亲已然豁出去了。
她怨怒滔天,恨苏家全部在场的人,那恨意太浓,她已顾不上自己死活,当然也顾不上女儿死活。
可她是谁?她是众口相传的温柔美丽的苏大太太。
她掌控不了内心的怨恨,只能自己挖个坑硬生生把那些怨恨埋了,当二姨太来请安时,她甚至亲自起身,扶二姨太入座,又转头吩咐佣人多给她进补汤水,甚至开了衣箱取了绫罗绸缎相赠。
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多余的情绪,那些温良贤淑就像加诸她身上紧紧捆绑的枷锁铁链,她明明是恨的,却不允许自己恨,因为恨一个妾毫无意义,但恨一个男人又不符合她的教养。她在想恨的欲望与不能恨的痛苦之间无法自处,一发现原来对不了别人发狠,她就只能对自己发狠了。
苏锦瑞怅然地想,那时候,她连自己的死活都顾不上了,又怎么会将女儿放在心上呢?
从那以后,苏大太太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终于卧床不起。
她的房里终日竹帘低垂,大白天也点一盏昏黄的绢灯。房内始终萦绕一股浓浓的汤药味,可躺在床上那个人,却怎么也无法从汤药中吸取治愈的能量。
苏大老爷大抵也晓得妻子的心病,没什么比辜负痴情的美貌娇妻,导致她缠绵病榻更令一个男子愧疚的了。他开始重拾新婚时的殷勤小心,连去自己姨太太房中都像做贼,偷偷摸摸不敢让太太知晓。首饰布料精致用具流水般送到她房中,可都没用,苏大太太像是闭了眼,自顾自一头扎入岛瘦郊寒的境地里谁也不理。
这时有亲戚上门了,来人是苏大太太的娘家表姐,俩姊妹待字闺中时都曾以美貌著称,都嫁入富商之家。只是表姐心大,表妹心小;表姐是自幼无家人娇宠,只能且顾眼前,颇有些万事皆浮云,手中能抓的实惠才是真;表妹却从小关爱无数,但凡有个头疼咳嗽,全家皆要嘘寒问暖,手被绣花针扎一下,全家皆替她心疼。表姐眼中是世上无大事,表妹眼中却是世上无小事,她桩桩件件皆拿西洋放大镜来端详,表姐从旁看着不由得又好笑又颇有些嫉妒。可哪个能想到,不过几年功夫,那个记忆中娇滴滴的美人就成了现下瘦骨嶙嶙的模样?表姐心头那点嫉妒早烟消云散,只剩下浓浓的怜惜。她在表妹床头哭成泪人,回去后便托在英国汇丰银行任买办的丈夫为表妹请西医,隔天亲自领着牛高马大的洋大夫来苏家,打仗一般杀到苏大太太房中。
苏大老爷抹不开面子,只好同意让洋人给太太瞧病。那来自英吉利的洋大夫发现,这卧榻上脆弱如琉璃盏的中国妇人并无病症,却在不明原因地消耗自己。他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深锁闺阁的女子极致的爱恨交替,但这并不妨碍他将她视为诗篇歌剧中有着脆弱神经的美妇人,在试图给她放血遭到苏大老爷拒绝后,他只好在临走前留下一个棕色扁平带木塞的玻璃瓶,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