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纳兰雪把话说完,纳兰段便露出了无奈的苦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长叹一声,“爹爹明白你的意思,也明白皇帝的意思,爹爹眼见就要七十了,皇帝,却才是四十几岁的壮年,他需要一个能接替爹爹位置的人,却又忌讳,你是个女子,终要嫁人……若非你的两个兄长都不是从文的料子,也不至于就……”
“莫国,可以没有纳兰雪,百姓们,却不能没有纳兰丞相。”
纳兰雪笑着抱住自己爹爹的手臂,仰起头,看向了他已满是皱纹的脸,“写封信给皇帝罢,告诉他,明日,纳兰雪就起程去封地,跟治下百姓传述皇帝的贤名,以后的帝都,没有皇帝的传召,便不会有纳兰雪的身影,纳兰述得了重病,需要回家休养一段时日,太医说,这病很怪,医书上从未记载,极有可能,就会让他的性子变得古怪了,望陛下垂怜,允他以后,非战时,能不在军营中居住。”
“委屈你了,丫头。”
纳兰雪这般说,便是表明,以后,她都会留在纳兰家,不外嫁出去,然后,一辈子,都用着纳兰述的身份,为莫国的皇室效忠,对此,纳兰段很是内疚,“爹爹……”
“放眼天下,宜居后(和谐)宫者众,能成良臣者寡,两者相较,皇帝自然会更想要留下一个能辅佐自己子孙的良臣,而非一个他的儿子极有可能驾驭不了的难缠妃子。”
笑着抹开纳兰段紧蹙的眉头,纳兰雪全然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就仿佛,这对她本该是极不公平的未来,半点儿都没影响到她一般,“女儿本就是郡主的身份,将来,只要不是嫁到皇家去,就不可能外嫁,依着女儿想啊,皇家的媳妇,可不好当,倒不如,就招几个肯入赘来咱们相府的,一来,他们没法儿娶小,只能全心全意的待我,二来,他们也不敢欺负我,让我受委屈,三来嘛,等我生了娃娃,娃娃们还得跟着咱们纳兰家姓,管你叫爷爷,多好!”
“你这丫头!油嘴滑舌!长大了,可如何得了!”
经纳兰雪这么一说,纳兰段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管什么时候,这丫头,总有法子逗自己开心,纳兰籍总开玩笑,说她是自己的开心果,还真是不假,不过,也好,诚如她所说的,皇家的媳妇不好当,当皇后,要跟一群人抢皇帝的宠爱,当王妃,要跟一群小妾夺王爷的垂青,能当好一个辅佐明君的重臣,也算是跟天时道长说的“母仪天下”没什么出入了,“就依着你说的,以后,爹爹就给你抓一大群的良家男子回来当夫婿,你每年生一个娃娃,给爹爹生够十几二十个乖孙来!”
……
莫国的天启五十五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据《莫国志》记载,单是跟纳兰府有关的,就有十条之多。
天启五十五年,春,纳兰郡主启程赴封地为莫国皇帝“传扬贤名”,皇帝甚喜,赏十里仪仗,率诸皇子,亲送至昭阳城西郊。
天启五十五年,春,纳兰郡王于演武场突然晕厥,经太医验看,为素无前例的怪症,整个太医院,无人能医。
天启五十五年,春,一游方杂医客居纳兰府,以妙方救回纳兰家二公子纳兰述性命,因药性过烈,致纳兰家二公子纳兰述毛发尽退,杂医有言,发可复生,髯须终生不长,纳兰相爷以纹银百两谢杂医,杂医收纹银后,于当日半夜离去,太医院士倾尽所能,终不得其踪。
天启五十五年,夏,纳兰郡主致信纳兰府,封地甚好,愿长居于彼,纳兰相爷允,遣数百家奴往照料郡主起居。
天启五十五年,夏,泗水国主背约,不肯将所输之地奉上,纳兰郡王病愈,以八龄稚子之口,斥举泗水国主劣行,撰文笔伐,其文若刀锋剑斧,似掷地而有声,引八国学子传抄,文成数日,致各地纸贵数钱,商,意,风三国君主闻之,皆怒,与莫国成四国之盟,断泗水八方出路,商贾不通。
天启五十五年,夏,帝以纳兰郡王护国有功,封三品学士,赐黄金千两。
天启五十五年,秋,泗水国主以使臣捧十九城城图至莫国临水城,帝封纳兰郡王为御史,前往临水城受图,路遇刺客,重伤,经讯,刺客为泗水国所遣。
天启五十五年,秋,纳兰郡王再撰文斥泗水国主不义,引莫,商,意,风四国联兵,压境泗水,泗水内乱起,泗水国主遇刺,亡,太子江越捧玉玺出城受降,以一国之权,换四国铁蹄不入,百姓安康。
天启五十五年,秋,四国盟四分泗水,纳兰郡王舌辩群儒,使莫国得二十八城,帝悦,封御史大夫,官居一品。
……
纳兰府的院子里,纳兰郡王仰面躺在湖边小亭里的一张巨大软椅上,以书覆面,像是睡得正好。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蹑手蹑脚的走到了纳兰郡王的身边,“哈”的一下,突然出声,想要吓他一跳,却被他轻松的捉住,揪着拖到了软椅上,躺了下来,细瞧去,那小厮,竟是长了一张跟纳兰郡王一模一样的脸,只是眉眼里,颇带了些女气。
“死丫头,又想吓我,当心我告诉爹爹去,让他收拾你。”
纳兰郡王笑着摘掉盖在自己脸上的书册,扭头,看向了那小厮模样的人,“我可是受了重伤的人,要好好儿养着的,哪里禁得起这般的被你折腾?”
“重伤?我呸!重伤个屁!”
小厮模样的人满脸鄙夷的冲着纳兰郡王吐了吐舌头,盘着腿,坐起了身来,伸手搔纳兰郡王的痒,“你就给我装!继续装!别停下,啊!那刺客,是我让爹爹遣人去假扮的,有几分斤两,我会不知道?装!我让你装!我痒死你!痒死你!”
“投降!投降!我投降了!我错了,错了,呵呵,痒,好痒,雪儿,好妹妹,你,你饶了我,饶了我罢,以后,以后我都不敢了!不敢了!”
纳兰述向来怕痒,被纳兰雪这么一挠,顿时就装不下去了,想躲,没地儿可躲,想闹,又怕自己粗手粗脚的弄伤了宝贝妹妹,只好出言投降求饶,“你这都快比得上小神仙了,算什么,准什么,连泗水国会遣刺客来的这事儿,都能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之前那么死硬的态度,被四国封境,没得通商了都不服软,咱们又没加码,他们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想通了?无事献殷勤,非j即盗,这么简单的事儿,估计,也就只有你这笨蛋才会想不出来!”
纳兰雪笑着收了手,不再折腾自己的二哥,从一旁拾起了之前被纳兰述丢到了一边的书,塞进了他的怀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都是极好的长见识的法子,你这懒人,这般薄的一本书,你都看了三天了,这才看了几页,你自己说说?你还跟爹爹告我状,我没跟爹爹告你状,都算是我大方的了!”
“好妹妹,我错了,错了,行么?来,给你,这个给你,你可别跟爹爹说我偷懒没百~万\小!说的事儿!”
一听纳兰雪要跟爹爹告状自己没好好儿百~万\小!说的事儿,纳兰述顿时就老实了下来,忙不迭的从背后摸出来一只铁皮罐子,塞到了她的手里,“大哥从泗水那边带回来的杏花糖,你的,该是已经吃完罢?”
“成交!”
纳兰雪满意的从纳兰述手里接了那铁皮盒子过来,半点儿都不犹豫的打开盖子,从里面摸了一块儿糖出来,塞进了嘴里,“这回,就给你保密一下,下回,你可别想再收买我了……”
第九章 盟国烽烟终将起
时光飞逝,转眼,就又过了四年。
纳兰相爷已经七十有二,在司马青的“体谅”下,终能归家养老,纳兰夫人,也在两年前的冬天里,安静的走了,纳兰籍跟三公主在收服泗水的那年冬天生的丫头,已经三岁零两个月,皇帝给赐了个纳兰平水的名字,一直养在太后身边。
纳兰雪已经十二岁,顶着兄长纳兰述的身份,已经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四年,凭着前世的记忆,时常会给皇帝提出些极好的治国之策,皇帝对她非常信任,在纳兰相爷归家养老的同时,让她做了莫国的新宰相。
常言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打磨,原本共同对付泗水的四国联盟之间,也开始出现许多摩擦。
商国和意国联姻,意国公主的车队在经过风国境内时,遭到了“山匪”的打劫,商国要求风国彻查山林,给意国一个说法,风国皇帝口头上答应,却是在三个月后,才遣了一支不足百人的兵将去意国公主被劫道儿的地方搜索,草草寻了几日之后,就回了城,再然后,这事儿,就没了然后。
搜索山匪这种事情,为的就是商国和意国的面子,原本,风国的皇帝只消从死牢里随便提几个人出来砍了,说是捉到的山匪,也就好了,可风国的皇帝偏偏就不肯给商国和意国这个面子,只草草的使人去糊弄了一番,就回了信去,说是没寻到山匪,也没寻到意国公主的嫁妆,该不是意国不舍得出嫁妆,监守自盗的罢?
有风国的首先挑衅,各国压抑已久的蠢蠢欲动,便就都按捺不住了。
商国和意国联姻,自然是一伙,风国本就是四国里面实力最强的,又是率先挑起矛盾,对摩擦纷争也早有准备,唯独莫国,原本的实力就不济,又没有关系交好到可以同进共退的盟国,尽管在四年前的四分泗水中沾了极大的便宜,这时应对,也还是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随着矛盾的激化,四国的边境城池开始出现了一些小规模的冲突,原本自泗水国分来的城池,现在作为边城,就成了冲突的主要地方,对此,司马青很是头疼,派兵进驻,显得莫国野心过大,容易被其他三国指责破坏盟约,不派兵进驻,只那些城池里原本的兵将,又不足以对付别国遣来冒充成山匪打家劫社的精兵。
这一日,司马青终忍不住压力,使人到纳兰府去,把纳兰雪单独请进了皇宫,商议应对之策。
“雪儿丫头,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没有外人的时候,司马青依旧称呼纳兰雪为雪儿丫头,纳兰雪的情况,是个知道的人不足五个的秘密,当然,这五个人里面,还有一个,是纳兰雪自己,“上朝的时候,那些老东西们那个一言,这个一语的,唠叨了半天,也没一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可真真是烦死我了!”
“四年经营,咱们莫国的经济已经初步发展了起来,但军事上,还是比风国差的太多。”
纳兰雪沉吟片刻,从衣袖里拿出了一本折子,给司马青递了上去,“臣以为,现在,还不是时候涉足战争,陛下。”
“你当我想打仗么?!那可是劳民伤财,又未必能得着好处的事儿!可是,可是,那三国都已经欺负到咱们的头上了,咱们再什么都不做,他们还不得更得寸进尺了去?!”
司马青顺手接了纳兰雪递上来的折子,看都不看的丢到了书案上,脸色很是不好看,“跟你说了多少回了,这些虚套的东西,还得费工夫看,没用!有什么想法,直接告诉我就好了,也省得我看不明白了,还得问你,你……”
“这是兵制改革的提案,陛下。”
纳兰雪已经习惯了司马青的脾气,这时见他生气急躁,也不紧张畏惧,只用她寻常跟司马青说话的语气和速度,不紧不慢的说道,“四国联盟那边,臣已经有了法子应对,陛下尽管放心,至多十日,边境那边,便能平静了。”
纳兰雪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这一点,司马青是深有体会的,这时,听了她这般许诺,便放下了心来,伸手,从书案上拿起了之前丢在那里的折子,随意的寻了个椅子坐了,翻看起来。
折子里,纳兰雪先就各国的情况做了极仔细的分析,让司马青原本只随便看一眼就完事儿的打算,顷刻间烟消云散。
风国领地多处草原,子民皆身材高大,善骑射,不论男女,拿起武器来,就可以上战场,可以说,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国家,骑兵是他们主要的兵种,确切说,是唯一的兵种,不足之处,便是他们不会农耕,粮食和食盐全需自周边的国家买入或掠夺。
商国领地多处寒地,子民身材矮小却力道强悍,极能应对恶劣的作战气候,在缺乏补给的情况下,仍能不丧失作战能力,他们的人口是四国中最少,但,单兵的作战能力,却是四国最高,一个商国的壮年战士,迎战十个风国的骑兵,都是轻而易举,重甲兵是他们的主要兵种,不足的,也恰恰是因为此,他们的兵器和铠甲消耗极大,本国又不出产矿物,国库每年用来购买矿物的钱,就占了税收的七成。
意国领地多处平原,子民体力、身材皆与莫国子民无异,却胜在物产丰富,人口众多,兵力的募集是四国之中最为轻松的,军饷,也是四国最低,但,由于长期生活在安乐的环境之下,兵将大多缺乏斗志,逃兵一直是意国国主头疼的大问题,据细作线报,追溯到最近的一次,有意国参与的真刀实枪的战争,最激烈的一场战役,意国的逃兵,竟占到了意国兵将总数的一成有余。
莫国领地面积极大,却多山地丘陵,少平原,气候温和,粮食产量极大,若不与别国贸易,一年所出粮食,足够莫国百姓和军队吃用四年,矿产丰富,能工巧匠却是不多,百姓多以农耕和桑蚕自给自足,少商贾,除极少大家世族子弟,几无人习武学谋,能为将者少,可为帅者,屈指可数,且,多已年迈,难担征伐重任。
……
专注的时候,时间总过得极快,待司马青把整本折子都看完,天已经彻底的暗了下来,门外,也响起了总管太监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陛下,传膳么?”
昔日接引大臣们上朝的小太监,如今已升任成了总管太监,因为处事机灵,很得司马青的信任,衣食起居,全然都交给他来打理,这太监也是个会做事的,得了皇帝的重用,却不自大高傲,跟谁都是笑嘻嘻的,什么人都不得罪。
“这都到晚膳时候了?送来御书房罢,朕跟丞相一起用!”
被这么一问,司马青才是从正在看着的折子里回过了神儿来,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站着的纳兰雪,先是一愣,忙伸手指了指离自己不远的一张椅子,“怎还站着呢?!坐下!坐下!”
任何国家的兵制改革,都不可能是小事,一直跟司马青谈到了半夜,纳兰雪才得以回府,纳兰府的大门没关,灯火也好好儿的亮着,门口,一个身形已经岣嵝的老人,在一个壮年男子和一个小厮的搀扶下,颤巍巍的站着,不时仰起头,向着街口张望。
或许,这便是家罢。
在马车窗帘之后看到这一幕的纳兰雪,忍不住热泪盈眶,那个老人,他的爹爹,已经七十二岁的高龄,身居相位五十载,何曾像等待她这般的等过旁人?她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
“这么晚了,怎还不睡呢,爹爹?”
急急的用衣袖印干了眼眶的泪珠子,纳兰雪佯装不知的推了马车的门帘出来,像是有些意外的看向了纳兰段,“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今天,我会晚些回来的么?”
“今儿……天热的厉害,我睡不着,便让你兄长扶了我,出来走走……”
纳兰段是当了五十年宰相的聪明人,却唯独,在纳兰雪这宝贝女儿面前,是半句的假话都不会编,“恩,你……晚上吃过东西没有?饿不饿?我怕你晚上在宫里没吃好,回来了会饿,就让厨子给你做了宵夜,你若是想吃,我现在就让人去给你端来……”
“爹爹既然睡不着,那便跟我一起吃些罢。”
纳兰雪知道,自己不在,今日的晚膳,纳兰段定然是不能吃好的,索性就顺着他的话说,邀了他一起吃宵夜,“我也给爹爹讲讲,今日朝堂上的一些趣事。”
“爹爹也一整天都没能跟你说话了,就跟你一起吃些宵夜,说说话儿。”
听纳兰雪这么说,纳兰段很是高兴,眉眼弯弯的笑,就像是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一般,“福伯,使人把宵夜端到述儿的房间去,籍儿,你去取爹爹的棋盘来,爹爹……”
“爹爹,明日,我还要上早朝呢。”
若是寻常,听纳兰段要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