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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子之手(一)

    闺阁女儿幸怀春。

    青杏将袖口挽至臂上,将房里的菱花镜支到窗口太阳下,照的铜面有水晶一样的透彻。她摁了风暖在镜面前,一遍一遍理著她略带卷曲,细绒的发丝。

    青杏的力道淡淡的,镜子前的锦盒里摆了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发簪抹额零零总总的被拿起来比过又放回去,水晶琥珀,各种红玉翡翠银丝金光交杂。她将风暖的头发摆弄来摆弄去,温柔展颜,只求挽出一个最灵秀的发式,让她明日在婚席上洞房里,都会是最美丽的一个佳人。

    风暖的嫁衣被拉展撑起来,挂在一旁的十字型的雕花胭脂木架上。极其华丽又柔靡,一地流泻的胭脂春红,如同漫卷的花瓣裙摆,大朵大朵金红交织坠落满地,盛开著丰盛浓豔的牡丹。

    她好怕压不住这样华贵豔丽的衣裳,想要素淡一些,秋览若却不许。

    这是一生一世的花嫁,就要至奢至糜至盛。

    过了今晚,明天就要梳起妇人的发髻,再不能绑著两条叮叮咚咚的辫子。

    青杏看未来的小夫人神游天外,甚是乖巧的任她折腾,不由得十分满意,在梳起的发髻上插了林林总总的步摇金枝,把她变成了一只华丽高贵的树杈。

    青杏哪里知道,风暖这会儿看似乖巧,其实心思全游移在一番邪门歪道上。

    明天就要嫁人了,她的夫君美貌无人能及,又对她娇疼至深,倾世温柔,说起来也真的是没啥好奢求的了,可是……嗯,她还没有从他嘴里听到过一句喜欢呢。

    他要娶她,他为她折花簪发,将她的名字一笔一笔写入宗祠,依在他的名字旁边。

    他做了那样多,她却还是想听他说一句,风暖,我喜欢你。

    喜欢你,我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你。

    这些话她倒是缠在他身上日日说给他听,生怕他漏听了一句,少说了一句他就不能明白她的喜欢有多浓、多烈、多雀跃。

    喜欢他,就要告诉他啊,她哪里是心头能藏得住事的姑娘,对喜欢的人表达出满腔的情谊,多快乐呀。

    叶上初阳干宿雨,她美貌的恋人听到她这样说,总是从眸底透出柔靡醉人的暖意来,伸手揽著她,柔唇深深吻过来,像是雪上浓云,花瓣滚上的露。

    可是同样的话他却未曾说给她听。

    好吧,秋览若性子凉淡冷清,能接受别人的表白而不扔回来,就很不错了,让他表白,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青杏那些写才子佳人的书她这几日看了不少,越看,中毒越深。

    怎麽书里的公子就个个那麽柔情蜜意?山无棱天地合、此情可比西江月没事儿就挂在嘴上,哄得那些红粉佳人们从此死心塌地,而她的夫君就……呜。

    好希望秋览若能捧著她的手,月光下深情款款的说:暖暖,自从我第一次见了你之後,你的温柔婉约和善解人意就在我心底里盘桓不去,让我日不能思夜不能寐,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或、或者,在他芙蓉帐里鸾凤红浪,折磨的她欲生欲死的时候,也可以来一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再不然,一句我是鸳你是鸯,从此举案齐眉,风雨同舟,也不错。

    最最最不济,在她连说几个我喜欢你之後,赐她一句“我也是”,总行了吧!

    连这个,也没有,呜。

    於是就在全将军府的人都为她终身大事忙乱准备的时候,她想帮忙却被晾在一边,就开始琢磨些邪门歪道了。

    非得拐到他吐口不可!

    风暖将青杏的书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想出几个法子。

    有一次,她又被秋览若逼著喝些苦到不行的补药,看他坐在床边软榻上悠然煮著明前茶,一边捧著药碗一边状似无意的问“览若,你喜欢什麽类型的姑娘?”

    嘿嘿,秋览若哪知道姑娘都有几种类型?都要把她娶回家了,他肯定只能回答──你这种类型。

    那不就等於在说,我喜欢你?桀桀桀!

    秋览若一手挑著暖炉上腾热的白雨清瓷茶壶,漂亮的燕子三点头,茶杯里的水满沿,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看也不看她,很利落的回了三个字“顺眼的。”

    啊?她傻住。

    顺眼的是指啥?顺眼的不就是喜欢的?答了等於没答。

    这,这也太狡猾了!

    正在捶地泪目,她的情人玉指托著下巴,慢悠悠的再加了一句“而且,我最讨厌明知自己身子不好,却不老实喝药、半点苦味受不得、满脑子投机取巧,总是把药倒在花盆里的这种类型。”

    ……

    心碎一地。

    再一次,她很是诚恳的对著下朝回来探望自己的未来夫君认真道:览若,我想找个爱我的人做夫君,找个我爱的人做情人,你愿不愿意身兼二职?不说话用肢体语言也行,点头是同意,摇头是不反对,不点头也不摇头是默认。

    秋览若的反应是眉头立刻颦了起来,站起身掀开她的被子抽出几本揉的破破烂烂的书“又在看些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

    转头斥向捧著一堆书刚刚踏进房门的朱宵,“她内伤还没有好全,拿这麽多书干什麽?也不怕伤了眼睛?”

    呃……

    朱宵面色通红,尴尬的抱紧怀里的书“这书,这书是应总管让奴婢给风暖姑娘看的……”

    应天?

    风暖好生奇怪,应天怎麽会拿书给她看?

    秋览若轻轻挑了挑眉,伸出珠玉一样的细长手指翻了翻,红唇就慢慢溢出一丝戏谑浅笑 “罢了,喜欢看书也是好事,都留下来给她慢慢读吧。”

    说罢转身出门,风暖汲著鞋跑去,翻开朱宵抱著的那堆书,轰的一声就变成了煮虾子。

    全是yín书春宫画!

    应天怜她是个有爹养没娘教的姑娘,怕她新婚尴尬……呃,或者说,怕她太生嫩、不能伺候自家将军尽兴,於是给她准备了这丰富完备的“学习材料”,内容详尽,无所不包。

    ……

    “拿出去,统统拿出去!我不爱看书,谁说我爱看书的!以後谁都不许送我书看!!”

    当天下午,那些精绘本春宫yín册连带青杏的才子佳人们,都被愤怒的小夫人一股脑摔出了房门外!

    ……再次失败。

    风暖没有气馁,书本不可靠,就用实际生活感化自个儿夫君也是不错的法子。

    某夜, 喘息停止,她枕在情人一头散落的青丝上,浑身白粉,滚在秋览若怀里眨巴眨巴著大眼睛。

    她的爱人敞著雪白衣襟,青丝如墨,单手支额,指结在她脸颊淡淡轻抚。

    窗外梨花开的极美,月色绕著窗棂一点点流逝,映照著花木雕棱,清风自来。

    在这样美好而亲昵的环境里,风暖清清嗓子:

    “览若。”

    嗯。闭眸的美人淡淡应了一句。

    “你知道麽,我以前住在东街,离陈皇商的府邸很近,经常能看到陈皇商和他夫人。”

    长长的睫毛终於微微掀开,凤眸沈静的盯著她。

    风暖越发鼓舞“我每次看到陈皇商和他夫人出门呀,都是手挽著手,亲密无间的,陈皇商还经常会从花娘手里买花给夫人呢!”

    “……”秋览若静静看著她。

    风暖顿了顿,瞄他一眼,快学吧,快向人家学学吧!

    “我在粥铺招待他们的时候,就经常听到他跟夫人说:娘子,你真美,为夫甚心爱之,来,夫人喝粥。

    夫人就回: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相公先喝。

    不,还是夫人先,为夫哪里舍得你饿肚?为夫心疼都来不及!

    不不,还是相公先喝,为妻更心疼相公。

    娘子……

    相公……”

    风暖迷醉的捂著脸一副神往的表情“所谓神仙眷侣不过如此呀……”

    抬眼瞅向秋览若,只见他不仅没有被感动,反而凤眸里透出浓浓的遗憾。

    他遗憾的看著她,遗憾的捋著她的长发,遗憾的开口“风暖,陈姓皇商,昨天刚刚纳了他第二十七个妾。”

    ……

    自作孽,不可活。

    神仙眷侣的真相,好残酷。

    呜。

    ☆、执子之手(二)

    青杏挽好了发型,正准备给风暖试妆,就被一只修净清豔的手给挡住。

    秋览若凤眸含笑,扬了扬手示意她退下。

    青杏回头,看著他轻轻弯下身子,将她脑袋上的金枝银簪一根根抽掉,让细绒的发丝散下来,随後给她编好了一根清爽的辫子。

    辫子上缠了几个叮叮咚咚的小铜币,用五彩丝线穿了,缠在发丝上精致又漂亮。

    他抽了一张胭脂纸送到禾风暖唇边,低声诱哄。

    来,暖暖,张开嘴抿一口,别抿重了,轻轻的一点就够。

    那小姑娘羞红了脸,张口在红纸上浅浅抹过,唇上一抹盈盈的娇红,薄而清,平添一点娇嫩动人。

    秋览若把她拉起来,风暖一身翠绿碧绡,裙摆柔柔铺开几朵白色镀银的花枝,细墨山水,斜襟露著雪白的颈子,像是春日绿水里最嫩的一朵花。

    他环臂将小姑娘异常细的腰肢搂进怀里,青杏远远看著,看见那倾国的白衣美人凤眸含笑,宠溺的吻著她。

    这样美好。

    其实最好的日子,无非是她在闹,他在笑,岁月静好,温暖一生。

    风暖,你从没有这麽仔细的看过这个王都罢。

    她的唇瓣含在他红唇贝齿间,轻缓低语。

    “明天要成亲,今天,我带你去看。”

    秋览若带了蒙面的纱笠阻隔容貌带来的麻烦,拉著她的手就出了将府。

    有夏风在耳畔扫过,暖暖的,风暖被他抱在身上,在树梢城垛间轻盈跳跃,白色一闪而逝,景物从高处俯瞰下来,尽收眼底。

    真真是绿满宫墙,江山如画。

    站在最高的塔尖上,看到整个盛京像是桃花纸上缓缓铺开的画卷,街道河桥那样整齐而精致,像是一幅活动的图画,美不胜收。

    “览若,好漂亮。”她的眼被惊喜点亮,这样美景只有被他抱著站在高处才能看见。

    秋览若看著她兴奋淡红的脸,凤眸浅浅弯起。

    她一定忘了,自己曾经许过的愿。

    那个毛茸茸的小丫头,曾经羡慕的看著他疾速飞掠过枝梢,语带羡慕的合掌低语:好希望有一天,能像小鸟一样,从高处看看地下是什麽样子。

    好希望,有一天能不用发愁家里的事情,能有人陪著我好好逛一遍这个京城,我生在这里,却连东街都没怎麽出去过。

    好希望,能想起来娘的样子,好希望她还在,好希望能再看她一眼。

    女孩子的愿望,一点都不贪婪,好小好小,却好珍重。

    如玉的下颚在她发顶温柔的顶著,风暖,你忘掉的事情,丢掉的愿望,我都会帮你拾起,一件件慢慢实现。

    秋览若揽著她的腰,轻盈的跃下,花瓣一样,轻轻落在草地上,连一丝振动都没有,静的像是影子,只有衣袂翻飞的声音。

    发若流泉,衣若蝴蝶。

    不得不说,有秋览若在身边,就连玩都有意思的很。

    一整天,他带她把盛京玩的很透彻。

    他是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跟他在一起说什麽都不会无聊,他闻达天下,什麽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好像故事一样,风暖跟著他踏遍盛京,听的人津津有味,别说是一串糖葫芦,就是一碗汤一根草,哪怕是一片旧瓦,都能说出万分的情趣来。

    他带她去吃了盛京最好吃的桂花饼,饼摊很不起眼,老板是一个眼角长著巨大痦子的粗壮汉子,饼却烙的一层层酥麻细腻,热腾腾的,她刚刚拿到手里,就见他从另一家蘸酱铺子里出来,递给她一碟玫瑰酱。

    他撕开饼,沾了沾酱喂进她嘴里,果然,比单吃起来美味的多,好吃的她差点连手指都舔掉。

    他带她去最偏远的巷子里,找了一处长满青苔的酒家,那家老板却似认识他似的,从灰尘堆积的架子里摸了好小一个青玉小瓶子。

    他打开,一股浓郁的香味散了几里远,修长的白色身影随意靠在廊柱上,小口小口喂著她。

    那酒清香滑腻,带著水果和花露的甜味,後味酸酸甜甜回味无穷,仙品也不过如此。她喝的贪了,将那细颈酒瓶一口喝干,青玉空瓶子就抛落在地上,发出叮铃铃的声音。

    秋览若低声愉悦笑著,抱起她飞身离开,身後隐隐听见酒庄老板心疼愤怒的嚎,太糟蹋我的东西了!这可是我取雪山上的花露酿了二十年的最纯果酿!天王老子来了也只给他尝一口!你居然一口喝干简直是牛嚼牡丹啊啊啊啊──

    她缠著他去玩那铁圈套东西的游戏,地上摆著银锭、琉璃瓶子、铜铃、步摇等玩意儿,没多珍贵,却是她从小都一直想玩的。

    秋览若扶著她的手,站在红绳外将那铁圈子朝地面上摆的各种玩意儿扔过去,一把撒出十个铁圈,件件套上。老板脸色欲哭无泪,却见这小姑娘咯咯笑著,搂著身边男子的腰走开,也不拿套上的东西,只是享受玩的趣味。

    甚至连秦楼楚馆,他都带她逛了一遭,没做过多停留,只是偷偷窥了一眼,就满脸通红的被他抱走。

    路过姻缘寺的时候,门口摆了无数的木雕摊子。卖木雕的老人家看这两人穿著非富即贵,一看就是感情很好的小夫妻,很是讨好的笑,拿出两个刻得很是精致的黄杨木雕娃娃,一男一女,风暖很是喜欢,秋览若也就点点头买下,扯下她绑头发的一根红绳,把两个小人绑在一起。

    姻缘寺口,秋览若停了停,回身看著她,夕阳的光从他肩膀处逆光照来,白衣清彻的几乎透明。

    “风暖,这里,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这里?”禾风暖有所异议,“不是呀,明明是在京郊的後山──”

    “是这里。”秋览若yīn柔好听的声音坚定而清淡,“我第一次看见你。”

    那时候,她单薄柔弱幼小,一手护著被石子砸的满头包的哥哥,小小的身子护在那男孩面前。一个小霸王抓了一把石子揉进傻男孩的饭里,哈哈大笑著跑走,傻男孩哭的泪涕横流。

    不哭不哭。

    小小的女孩子,蹲在男孩身前,那样温柔那样耐心哄著,不顾背後继续砸来的石头,一颗颗挑出碗里的石子,用水淘净,喂进那个男孩的嘴里。

    请你们,不要欺负他。

    小小的女孩子的挡在哥哥身前,那样卑微却那样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