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晚上我对小威说，太夸张了，全台北都在飙车。

    他开心地点点头，是啊，这样我们才不闯红灯啊，会被撞飞出去。

    对面的红灯无声无息地变绿，我和他连忙从斑马线走过去。左手边密密麻麻从远处而来的摩托车在靠近我们的时候迅速地刹车暂停。

    而那些和我们一个方向的摩托车们，在等待了七十秒的红灯之后，被戴着帅气头盔的男男女女们驾驭着，像野马一样嘶吼着向远方飞驰而去。

    已经是夜里十点钟，我和小威刚从学校门口的7-11便利店里带着加热好的三明治走出来，打算回到寝室去消磨这个夜晚剩下的时光。

    拐进校门，灯光瞬间暗淡了许多，学校的黑狗躺在铁门边，悠闲地被凉爽的夜风抚摩着。从校干道最远处有声响传来，摩托车灯照在我们身上。黑狗抬起头，摆了几下尾巴，随后便无动于衷。

    只用了几秒钟，摩托车就停在了我和小威身边。车上的男孩把头盔的挡风板推上去，在昏暗的光线里露出了尖尖的鼻梁。

    “嘿！小威！我们去夜冲。”

    “几点去？”

    “再过半个钟头，校门口的小广场集合。”

    “小陆你也来吗？”

    “什么是夜冲？”

    “就是开机车去玩耍啊。”

    “啊……”

    那是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手里的三明治正在迅速地降回它被加热前的温度。看着小威对我露出开心的神情，而机车上的男孩留下一句“待会见啦”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我在台湾电影里看过那些穿着高中制服的男孩子们下课后在马路上飞驰的画面。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真正见到这些男孩子的时候，反而觉得不如电影里来得亲切。

    小威把机车开到宿舍楼下等我，戴着头盔站在草坪上。我穿上外套，从窗边望了下边一眼，急急忙忙下楼。

    我有些茫然地对他笑。他从车座下拿出了银灰色的头盔，我倒腾半天才终于戴好，厚重感压在脖子上。我多想找个镜子看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

    从宿舍楼到校门口只用了二十秒——我猜的，或者更短一些。

    所有人都是相似的装扮，外套和头盔，以及在路灯下闪闪发光的机车外壳。

    打过招呼，出发。

    摩托车瞬间驶上马路，风冲着头盔狠狠地砸过来，像是久违的用力拥抱，让我的身体忽然不由自主地往后仰。路边斑斓的灯光被拉长，除了摩托车的轰轰响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对台北的街道一无所知，小威驾着摩托车在呼啸的风里一言不发。我看着他的头盔，把手插ji了外套的口袋里。

    行人的脸模糊不清，被我们抛在身后的公车平稳地远去。从公车旁驶过的时候，我仰起头看见那些坐在车里的人面无表情，仿佛都疲惫不堪。

    来不及细想，所有的画面都已经被拉开了距离。

    “去阳明山！”小威突然大声说。

    “去阳明山！”我重复了一遍，算是对他的回应，却莫名兴奋起来。

    我想，欢呼和轰鸣是夜冲最不能缺少的两部分。小威全神贯注地驾着摩托车，马路上是我们转瞬而逝的身影，他的朋友们在橙色的路灯下，幻化成一道道清晰的轮廓。风从脖子里灌进去，仿佛正在做飞行前的准备。

    我的脑海里只有奇妙的红色，或许是霓虹灯的缘故，整个世界的物质正在迅速地离我们而去。一队摩托车在风中狂进，街边的灯越来越暗，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天空却越来越广阔，从黑色中渗透出奇异的深蓝。

    要上山了。

    马路猛地倾斜起来，硬生生地被推向高处。

    “你要抓紧哦。”小威大声说。

    我看见前方除了车灯照耀之处，都是浓密的黑色。

    风忽然变凉了。

    天空已经没有了边缘。

    欢呼声从左右两侧响起来，热烈地聒噪。

    摩托车在不停地拐弯。盘山公路的左侧，透过稀疏的枝丫，能望见远处的山下是台北的夜色，灯红酒绿，却伴着摩托车的轰鸣做背景。

    “阿肯！你啤酒带了没有啊？！”

    “废话！你没看我背书包哦！”

    “好了好了，要到了！”

    猛地拐过一道弯，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我的耳朵回荡着嗡嗡的响声。小威帮我把头盔取下，一行人往山顶走去。

    02

    我的手里拿着一听啤酒，味道比我喝过的其他啤酒更淡一些。我们坐在山顶的斜坡上，菅草拥挤不堪地长在不远的地方。我和其他人不相识，静静地听他们闹着。

    “我带你去看看山坡的那边。”

    “好啊。”

    “嘿，我带小陆到那边去看看。”

    我们两个人带着啤酒，慢腾腾地走过斜坡，来到了一块平坦的草地。山顶的风很冷，远处的城区灯光都暧昧不清。我和小威坐到草地上。

    他喝完了手里的啤酒，躺在草地上。我看着他，黑暗里显得朦朦胧胧。

    “我喜欢来这个地方，这里好安静。”

    “可以看见星星。”

    “小时候污染没现在这么严重，我家在台南，每天晚上在楼顶上都能看到星星。”

    “我小时候住在奶奶家也是。”

    “来台北念书之后，就很少看到星星了。”

    我望着天空不说话。小威又说：“我上次来这里，还带着我女朋友唉。”

    “她现在呢？”

    “去西班牙念书了，去了三个月了。”

    “想她了呀？”

    “偶尔想想，但是我们分手了。”小威转过头在黑暗中看了我一眼，“太远了，我照顾不了她。”

    “我的啤酒喝完了。”我晃了晃易拉罐。

    这个话题结束了。小威许久都默不作声，我躺到草地上，就这样沉默地望着天空，好久才眨下眼睛。我在回想刚刚来时的路上那些风灌进脖子的感觉，却有那么一下子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来台湾之后我最早认识的几个台湾人里就有小威。他带我去了那些小街小巷，吃各种味道朴实的食物，然后告诉我这才是台湾人真实的生活。白天的时候他在奶茶店打工，偶尔我路过他打工的地方，会顺便拐进去买杯饮料，然后和他说几句话。他工作卖力，没有太多时间和我说话，我离开的时候，他总是在柜台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