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变得柔和。
回到京城的时候,凤至听到了一个大消息——国师被关进了天牢!
这已经不是秘密,满大街都在传,凤至一听就知道国师的计划失败了——不管他的真正目的是杀掉闻人九圳还是其他什么。靳明渊的情绪很奇怪,这消息并没有让他欣喜,即便那张脸依旧沉静如水,不带情绪,同他相处了那么久的凤至却能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国师的事……你不高兴吗?”凤至着实不解。
靳明渊摸摸她脑袋,轻轻笑了一笑,并不言语,却先带着她去了天牢。
凤至与国师没见过几次,虽然国师总是一有机会就想置她于死地,但她对那老头的印象其实并不深,天牢里形容狼狈仿佛已在弥留的老人更让她感到陌生。
“你回来了?”国师背靠着潮湿的墙,瘫坐在稻草上。靳明渊拉着凤至走进去的时候,他睁开眼来,眼中仿佛有浑浊的水光。
靳明渊紧紧握着凤至的手,静静立在牢房门外,望着他不说话。国师径自开口,自言自语一般,“我这一辈子就没赢过闻人九圳,如今这结果也是早就预料到了。我就要死了,我希望,看在我好歹是你生父的份上,你能答应我几件事。”
国师湿润着眼睛,直直望着靳明渊。凤至被他说出的话惊得整个人都是一震,国师是靳明渊生父?!
扭过脑袋去看靳明渊,却见他神色不变,没有惊慌没有愤怒,面色出奇地平静,就连握着她手的那只手,力道都一点不曾改变——他是真的不在意。
凤至感到愕然,十分不能理解。
“你说。”就连声音也淡漠得听不到一丝端倪。
国师等到靳明渊开口,有些欣慰,“这第一件事——我对不起她,愧对先帝,也辜负了她。为了和闻人九圳斗法还将她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她没有疯,你肯定也看出来了。你别告诉她我死了,让她好好活下去。第二件事,圣儿是我唯一的弟子,当初将她带在身边从小教养,就是想让她做你的皇后,可是你不听我的话,闻人九圳说什么你就做什么,非要娶他女儿。圣儿如今这样子,固然有一半怨我,可是你也推脱不了责任——是你对她没有理由的纵容让她不愿死心。我要你封她为皇贵妃,照顾她一辈子。”
靳明渊垂下的眼睑抬起,淡淡忘了形如枯槁的老人一眼,道:“她是我的母亲,我自然会让她好好活下去。”说罢拉着凤至转身就走,全然不提金圣儿的事。
国师见状,陡然激动起来,扑到牢房边,抓着柱子大喊:“靳明渊!你竟然连我的遗愿都不愿意答应吗?!”
那声音实在凄厉,凤至脚步不由得顿了一顿。靳明渊停下脚步,并未转身,只道:“她变成这样子,真的是朕的原因么?她是宫里唯一一个可以自由离宫的后妃,什么时候她想走都不会有人拦她。她曾经有一次偷偷跑回国师府,说她不想待在宫里了,是你训斥她胡闹,是你逼着她回宫,是你信誓旦旦地保证她必将是朕的皇后!”
国师的脸色随着靳明渊的话一点点灰败下去,等靳明渊再次迈步,他已经没有了站立的力气。
出了天牢,凤至心情沉闷,靳明渊却好像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低头冲她笑了一笑,柔声道:“你先去闻人府等我,我先回宫看看。”
凤至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有问,闷闷地点头,神色不知为何又引得他发笑,轻轻捏了捏她脸,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金圣儿早早便听到了消息,却被神与绊住,如今急急赶来,见到的就是天牢门口靳明渊笑意温柔逗弄着凤至的情景,他们显然已经进去过了,可是靳明渊脸上丝毫没有她预想中的落寞难过。
她红着眼眶,望着两人,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无言,向着牢中跑去。
国师瘫坐在牢房门前,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涕泗横流。
“……师父!”金圣儿哽咽着奔过去,蹲下身子抓住师父枯瘦的双手的瞬间,泪如雨下,“师父……”
“……圣儿?”国师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看见神态疲惫的徒弟,疼惜之余又恨铁不成钢,“为师叫你杀了她!你怎地没有动手?她死了你就是皇后!难道你不知道吗?你看看现在,即便是为师以生父的名义相求,陛下也不愿意给你一个名分!你以后要怎么办?”
“师父……”金圣儿低下头,“我下不了手,她不是坏人……陛下那么喜欢她……”风立人请示过她那么多次,但凡她哪一次轻轻点个头,凤至都有可能死在四渡山里。可是她下不了手——她知道就算凤至死了,她也不会是皇后。
靳明渊回到宫中,首先便去了采旋宫,独自一人下了地宫。水池里的女人今日异常的暴躁,傅清窈已经被折腾得狼狈不堪。
挥退傅清窈,靳明渊走到池边,慢慢蹲下。女人嘶喊着,呜咽声一刻也不曾间断,察觉到靳明渊的到来,她安静下来,慢慢游到他身前,仰起头来问他:“他就要死了,是不是?”不等靳明渊回答,她又指指自己的胸口,“我感受得到。”
靳明渊微微抿唇,良久之后,应道:“是。”
女人笑意悲凉,却又带着莫名的满足,她道:“我会跟他一起死的,他死了,我活不下去。”说罢扭身游开,在沉入水底之前,她头也不回地轻声道:“这不是威胁,我是真的……活不下去。渊儿,是母后对不起你。”一直不曾尽过做母亲的责任。
女人沉入水底,衣衫和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像是盛开的话。
靳明渊站起身来,立在池边,静静望了许久,他轻声道:“母后,我下次再来看您。”
女人沉在水底不作回应,等靳明渊转身离去,背影渐渐消失,女人忽而浅笑——母后对不起你,你下次来,估计见不到母后了。
在水中泛着光华的匕首被狠狠刺入胸膛,血色一点点在水中漫开。
靳明渊出宫的时候,还没到闻人府,就先见到了凤至。她站在从皇宫去闻人府必经的街道上,身形单薄目露茫然,听到马蹄声,转过脑袋来看,见是他,下意识欢欣一笑,等他翻身下马的时候,她恰好扑到他面前,落入他怀中。
“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先过去吗?”靳明渊一边将披风解下为她披上,一边无奈责问。
“我想跟你一起去。”
闻人府中人不少,可是安静得诡异,就连刚刚被神与押送进府的老头都一副鹌鹑模样缩着脑袋站在闻人九圳身后。
凤至和靳明渊到的时候恰好听见闻人九圳对跪在他身前的郁也道:“你并没有犯错,来认什么错?若实在想不通,便去松涛院和你许师兄作伴吧。”立即便有人上前来,将郁也拉起,要送他去松涛院。
郁也嘴唇翕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他知道他终究还是有错的,不然老师不会让他进松涛院。那地方他和几个师兄小时候进进出出许多次,看书练武都在那里。这里谁都知道,闻人府中的松涛院,只有他们几个能进,可是他明白,这次再踏进那扇院门,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再出来。
“……多谢老师。”他终究是这样回应道,他知道凤至来了,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她,可是他不敢——从来就是他对不起她,他因此而生出心魔,半生都活在魔障里头。
郁也走了,可是跪在地上的还有一人。
除了靳明渊,盛世说是闻人九圳最喜爱的弟子也不为过。即便是在这个时候,他身上也不见一分狼狈,往日的风华一分不减,只是他和郁也一样,终究是害怕得不到原谅。
“老师,您说过,只要我罢手,就不会怪我。”盛世仰着头,望着今日又添了几分老态的闻人九圳,“御龙宗的刺客已经撤出京城,以后不会和朝廷作对。师兄要的东西,我也没有和他抢,还亲自拿了让人送到他手中,更没有再对师妹……有任何不轨之心。”
凤至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盛世会有那样怪异的举动,不仅轻而易举放过她,还将秘术交给了靳明渊。原来是因为闻人九圳说过这样的话?
闻人九圳终究将视线放到他的弟子身上,却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而后便转身离去,从始到终,没有流露一分悲喜。
盛世脸色蓦地一白,“老师!”
闻人九圳的步伐却是一刻也不曾缓下。
“老师……您明明说过——”
“他没有说过。”神与淡漠得与靳明渊如出一辙的声音响起,他目光在看戏看得神色激动的老头身上扫了一眼,老头立马一个激灵,一边去追闻人九圳一边大喊:“师兄!等等我啊!”
“……你说什么?”盛世收回追寻的视线,转向神与,眼中罕见的有些迷茫。
“你收到的那封信是我写的,不是我爹写的,他甚至不知道我写了那样一封信。不过你做了这样的事,难道还期待着回头让我爹原谅你么?”神与站在盛世身前,低着头与他对视,“天下王朝不止一个,你非要来反西秦。西秦女子又那样多,你却非要来算计我阿姐。”
他好像只是感叹,无奈又遗憾,偏偏让盛世变成如今这个模样的事情,是他做出来的。
神与朝一旁的下人挥了挥手,那下人立即便转身进屋,没一会儿就抱了个孩子出来。
……承羲?!
凤至抬脚就要过去,却被靳明渊紧紧拽住。她转头乞求似的望着靳明渊,再转眼时熟睡的承羲已经被神与放在了盛世怀里。
“你的儿子,还你。”他说。
凤至在一旁,呆愣愣的,几度想要开口说话,在终于要出声的时候,靳明渊却拉着她往外走,“我们回去。”
“……我们才来!”甚至什么话都还没说,难道他带她来这里只是为看这些吗?难道要任由承羲被盛世带走吗?
凤至一直回头,望着盛世终于没了风发意气的背影,怎么也挪不开目光,她或许该跟他说一两句话——可是靳明渊明显不愿意让她开口,有机会的时候,她又突然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的儿子。”走出闻人府大门的时候,靳明渊回首,迎上凤至转过来的目光,“你想要,回宫后朕送你一个。”
说罢他忽而笑起来,极其开朗,极其愉悦,一把将凤至抱起来,带着她翻身上马。凤至闭着眼睛躲避扑面而来的冷风,所有的苦闷在那一瞬间好像尽数被吹散,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