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淑芬的,这是王淑芬的,操,操,操,操烂它!”
咣当——,屠夫的话,可没有漏过我三婶的耳朵,只见她秀眉微锁,冷丁飞
起一脚,将毫无防备的屠夫卢清海一脚踹翻在地,非常难堪地瘫倒在死牛身上。
“哈哈哈,”
“嘿嘿嘿,”
“嘻嘻嘻,”
“哼,”三婶冲着众人没好气地嚷嚷道:“笑什么笑,还不赶快干活去,等
我扣你们的工分啊!”
“老姑,”我指着怒气冲冲的三婶对老姑嘀咕道:“三婶好厉害啊,好像大
家都怕她!”
“嗯,我三嫂那才叫厉害呢,不但在外面厉害,在生产队厉害,在家里,也
厉害着呢,大侄啊,你三叔横不横,都拿你三婶没办法!嘻嘻,”老姑突然掩面
笑道:“你三婶有一个外号,你想不想知道啊!”
“什么外号,老姑,快告诉我!”
“滚刀肉!”说完,老姑再次嘻嘻嘻地笑起来,突然,她止住了笑声,惊呼
起来:“哎呀,我的天啊,这,这……”
听到老姑的惊叫声,我顺着她哆哆嗦嗦的手指远远望去,只见与我打过架的
脏鼻涕,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了死牛的脑袋旁,黑乎乎的手指令我惊赅不已的捅进
牛眼眶里,非常大胆地将硕大的、颤颤抖抖的牛眼珠抠掏出来,放到手心上,得
意洋洋地鼓捣着,老姑一边惊叫着一边捂住了眼睛,我问老姑道:“哇,他真狠
啊!”
“哼,三裤子就这样!跟他那个爹一样,又凶又狠,不,他们老卢家人都是
一样,都是又凶又恨的,哼,杀猪匠没有一个心不狠,手不黑的!”
唉,人啊!望着眼前这惨不忍睹的一幕,望着人们那木然的表情,我心中默
默地念叨着:好凶狠的屠夫啊,好冷血的孩子啊,好冷漠的人们啊,对待可怜的
动物,我们难道就不能仁慈一点么?
“老姑,”无意之间,我的目光停滞在大院仓库的门前,那里聚集着一身知
识分子打扮的男男女女们,许多人戴着近视眼镜的,一个个非常笨拙地,一穗接
着一穗地揉搓着手中坚硬的玉米棒。旁边一些无聊的家庭妇女,望着这些读书人
干起活来笨手笨脚的可笑样子,交头接耳地叽叽咋咋着,不知道嘀咕些什么,时
而还不怀好意地放声讥笑起来。
“啊哈,”
咕碌碌,咕碌碌,一辆大马车咕碌碌地溜进生产队的大院子,一个黑瘦的小
老头,赶着大马车,悠然自得地哼着二人转小调,干枯的面庞,扬溢着快乐之
色,看到院子里正在埋头揉搓玉米棒的知识分子们,他兴奋之余,突然怪声怪气
地喊叫起来:“哎约!这可真不容易啊,城市里的大文化人下乡来啦,接受贫下
中农的再教育来啦,哈哈,好啊,很好啊,很好。请问:你们都来全了吗,‘河
里夹障子’来没来啊?”
“嗯,来了,”
“来了,来了,全都来了!”
呆头呆脑,书生气十足,而社会经验却极其欠缺的读书人们,显然没有听明
白车老板所说的“河里夹障子”指的是谁,是什么意思,一个个只是傻呵呵地冲
着小老头,木然地微笑着,有的人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些知识分子们是如此的愚蠢,读了半辈子书却连“河里夹障子”是什
么意思都不知道,车老板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河里夹障子都来了?哈哈
哈,好啊,欢迎,欢迎,驾!——”
“老姑,”
这个最喜欢以捉弄他人为乐事的小老头,我认识他,他叫吴保山,除了赶马
车之外,他还有一项更为光荣而艰巨的伟大任务:定期给每户农家清掏厕所!吴
保山每次给奶奶家清掏完厕所后,便在一张小纸条上潦潦草草地写几个字,然
后,递给奶奶,奶奶握着小纸条,对我解释道:凭着这张小纸条,年终结算的时
候,能够领到几个微薄的工分。
我怔怔地问老姑道:“老姑,‘河里夹障子’是什么意思啊?”
“大侄,”老姑笑嘻嘻的解释道:“这是吴保山骂那些大知识分子们呢,那
些知识分子还没听出来呐,还一个劲地傻笑呐。大侄,‘河里夹障子’能挡住什
么啊,嗯,一定挡不住鱼吧,鱼是长的啊,能从障子缝里游过去,所以啊,‘河
里夹障子’只能挡住圆的东西啊,大侄,河里边,圆的东西是什么啊?
“王八!”我不加思假地回答道。
“哈哈哈,对啊,‘河里夹障子’:‘挡圆’!哈哈哈,……”
……
“哈,好热闹!”我拍着双手,欲跳进生产队的大院里。
老姑拽着我的衣袖:“大侄,你要干啥?”
“到生产队玩去,好热闹啊,人好多啊!”
“不行。”
“哼!”我不听老姑的劝阻,挣脱开老姑的手臂,咕咚一声,跳到生产队的
院子里。
人们正嘻嘻哈哈地围拢在被剥得血肉模糊的死牛旁,谁也没有注意到我的出
现,斜对面劳动着的知识分子们,用漠然的目光瞅了瞅我,我迷茫地环顾一下陌
生的院落,发现身旁是一栋大仓库,我悄悄地溜了进去。
嘿嘿,真好笑,偌大的仓库却没有任何贮藏,空空旷旷,我漫无目标地徘徊
在乱纷纷的,积满谷草的土地上,脚尖无意之中踢到一穗横陈在谷草中的,黄橙
橙的玉米棒,我低下头去瞅了瞅,脚尖一抬,将玉米棒踹出好远。
望着咕碌碌翻滚着的玉米棒,我顿然想起奶奶家的餐桌,想起那涩口的,但
却是珍贵的玉米锅贴:玉米面虽然不好吃,很涩口,然而,既使是这样,奶奶一
家人,也是不能放开肚皮,随便吃的,更不是顿顿都可以吃饱的。
我又想起爸爸和三叔挖空心思地往奶奶家里邮寄玉米面的事情。啊——,玉
米,玉米,你看着不起眼,却是穷人们活命的黄金食品啊。我走到被我无端踹开
的玉米棒前,轻轻地拾起它,放到眼前,久久地凝视着,心中暗暗嘀咕着:把这
根玉米棒拿回奶家去!
我握着玉米棒,刚刚走到仓库的门口,迎面走过来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他
身材臃肿不堪,浑身散发着呛人的烟草味,尤其可笑的是,在他那酱块般的脑袋
右上端,非常显眼地突起一个又大又红的肉包包,看到他这般尊容,更让我讨厌
得没法形容。
“小子,”长着大肉包的老人用手中的长烟杆指着我手中的玉米棒:“这是
生产队的苞米,是国家的财产,你可不能随便拿哦,送回仓库去!”
“我,我,我没拿,我只是随便玩一玩,玩完了,我还会放回原地的!”
“嘿嘿,”老人和善地笑了笑:“你倒是鬼机灵啊,你是谁家的孩子啊,我
怎么没有见过你啊,嗯?”
“老张家的,我是张家的,”
“老张家?”老人狠狠地吸了口低劣的烟叶,一对昏暗的眼睛久久地盯着
我:“老张家?老张家,嗯,我咋没看见过你啊?嗯,”
我不再理睬他,再度溜进仓库里,我心有不甘,决意要把这穗玉米棒,偷回
奶奶家去,让奶奶一家人,吃顿饱饭,可是,怎么才能偷回去呢?
我握着玉米棒,扫视一眼空空如也的仓库,哈,有了,仓库的后墙,与奶奶
家的院子紧紧相连,后墙处有一扇呲牙咧嘴的破窗户,我顿时来了灵感,小手一
扬,沉甸甸的玉米棒嗖地一声,钻过破窗扇,飞进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兴奋的蹲下身去,又拣起一穗,又如此这般地投过破窗扇,扔进奶奶家的
院子里,我越干越得意,一穗又一穗的玉米接二连三地投进奶奶家的院子里,看
到仓库里再也寻觅不到一穗玉米棒,我终于拍拍手上的灰土,欢天喜地的溜出仓
库,翻过土坯墙头,回到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扯过爷爷背猪草用的柳条筐,将散落在院子里的玉米棒一一拾到柳条筐
里,然后吃力地拽拉着沉重的柳条筐:“奶奶,奶奶,”
“哎,大孙子,什么事啊!”
奶奶循声赶来,见我拼命地拽拉着装满玉米棒的柳条筐,奶奶惊讶地地望着
我,她又瞅了瞅生产队仓库的破窗扇,立刻明白了一切:“大孙子,”奶奶一把
夺过柳条筐:“这可不行,这是小偷做的事情啊!”说完,奶奶手腕一用力,非
常轻松地挎起了柳条筐,另一只手拉住我:“走,力啊,咱们给生产队送回
去!”
“唉,”我跟着奶奶,怏怏地走出院门:“奶奶,这点苞米,放到仓库里,
也没什么用处啊,人见人踩,毛驴子也啃,”
“那也不行,这是生产队的,放在那里,就是烂掉,也不能拿的,懂吗,大
孙子,”刚刚走进生产队的院子,奶奶便嚷嚷起来:“老杨包,老杨包!”
“哎,”脑袋上顶着大肉包的老人闻声迎了过来,奶奶将柳条筐放到地上:
“嘻嘻,老杨包,这是我孙子淘气的时候,扔到我家院子里的,我把它都送回来
了!”
“哈哈,”老杨包将吸完的大烟杆往裤腰上一别,粗糙的大手友善地掐拧一
下我的脸蛋:“小子,你不是跟我说,随便玩玩吗,怎么,都玩到你们老张家的
院子里啦,嘿嘿,好个淘气包啊!”
他又将头转向奶奶:“嗨呀,老张太太,你可够认真的,算了算了,这点破
苞米扔在那里也是烂掉,小孩子淘气,就拉倒吧!”
“那可不行,”奶奶不容分说地将柳条筐里的玉米棒,悉数倾倒回仓库里,
老杨包笑嘻嘻地瞅着我,问奶奶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啊,以前,我咋没见
过呐!”
“哦,”听到老杨包的话,奶奶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自豪的神色,美滋滋地说
道:“老杨包,你当然不认识他,他是我大儿子的小子,我的大孙子啊!”
“啊——,”老杨包眼前一亮:“豁豁,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念大书的,
留过苏的,大仓子的儿子?嗯,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让我好好地看看!嗯,还
别说,真像他爹啊!”老杨包拍着我的肩膀继续说道:“嘿嘿,像你爹,真像你
爹,不仅顾家这点,特像你爹,翻墙头那灵巧劲,更像大仓子小时候,嘿嘿,”
奶奶与老杨包寒喧一番,便拉起我的手,回到家里,奶奶谆谆告诫我道:
“大孙子,人,再难,再穷,也不能伸手偷别人的东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啊!”
“喂,”奶奶前脚刚刚迈进家门,身后传来阵阵喊声:“喂,姥姥,”我回
头望去,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英俊洒脱的男青年,他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对
奶奶说道:“姥姥,今天晚上,大队要开批斗大会,姥姥,你可一定要参加哦,
可别像上次似的,说去,结果,点名的时候,就缺姥姥你家!”
“大侄,”老姑悄悄地拽了拽我:“他,就是队长,我的大外甥!”
“嗨,”奶奶苦笑道:“永威啊,上次开会,你姥爷突然犯了病,我倒是想
去,可是,你姥爷又是抽又是喘,外孙子,你说,我敢离开家么?”
“姥姥,”奶奶的外孙子队长一脸难色地说道:“姥姥,姥爷有病,你离不
开家,就派我舅去呗,这次,可一定要准时参加会议哦,公社有了新规定,不参
加生产队组织的革命活动,年终是要扣工分的啊!”
“姥爷,”大表哥走进屋子里,关切地问候着爷爷:“姥爷,你的身体最近
可好哦?”
“嗯,还行,”土炕上的爷爷板着枯黄的病脸不屑地对外孙子道:“哼,你
们这些人啊,没正形,就是没正形,一年到头,什么正经事也不干,不是练唱
歌,排舞蹈,就是开批斗大会,唉,啥人能架住这么折腾啊?打死我也不信,整
天介扯着嗓子唱歌,扭着屁股跳舞,举着拳头喊口号,就能吃饱饭,穿暖衣服,
过好日子?唉,真是没正形啊,这可怎么办呐!”
“唉,”大表哥叹了口气:“姥爷,我也是没法子啊,上级有精神,”
“嘿嘿,”我与老姑站在外屋,我以挑衅似的口吻对老姑说道:“老姑,你
不是说,队长是你的大外甥么,你敢叫他么,我听听!”
“哼哼,”老姑冲我撇了撇嘴:“大外甥,大外甥,”
“哎,”大表哥果然应答道,然后,向我们走过来,脸上带着些许可怜的卑
微:“老姨,有什么事么?”
“没,没,没什么大事!”老姑冲我自豪地一笑,对着大表哥指了指我:
“大外甥,这是你表弟弟!”
“哦,”大表哥点了点头:“老姨,我知道了,我妈跟我说过了,小表
弟,”队长大表哥亲切地掐了掐我的脸蛋:“哪天到大表哥家串门去,老姨,”
大表哥非常礼貌地向老姑告辞:“老姨,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去吧,去吧!”老姑得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忙你的事去吧!”待
大表哥走出屋外,老姑一脸得意地对我说道:“怎么样,大侄,你大表哥虽然是
队长,在生产队里再怎么厉害,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也得规规矩矩的,嘻
嘻,谁让我是他老姨呐!”
“嗨嗨,”奶奶打断还在喋喋不休的爷爷:“老头子啊,你就少嘞嘞几声
吧,还是寻思寻思,让谁去开会吧,你没听你外孙子说么,不去,要扣工分
的!”
“哼,”爷爷忿忿地说道:“爱谁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
“你,这个该死的老头子!”奶奶虎着面孔嚷嚷道:“你,这也叫一家之
主,什么事情也不肯出头,唉,这也叫个大老爷们!”
“我看不惯!”爷爷坚持道:“我就是看不惯,没正形!”
“妈——,”二姑插言道:“我爹不愿意去,也别难为他啦,还是我去
吧!”
“唉,”奶奶指着爷爷一脸不悦地嘟哝道:“你呀,你呀,你的书算是白念
了,什么看得惯,看不惯的,这与你一个小草民有什么关系?你看不惯,就让孩
子出头,孩子才多大啊,万一碰到点什么事情,后悔都来不及。
你忘没忘,土改那年,斗地主,你不去,就让大仓子去,那天晚上,大仓子
开会回来,一宿也没睡好觉,一闭上眼睛就乱喊乱叫:我怕,我怕,我怕,看到
孩子吓成那样,我也一宿没睡觉,就那么抱着大仓子整整一宿。
我问他:大仓子,你怕啥啊?你没听到孩子怎么说的么:妈——,我怕,他
们可真狠啊,把地主吊在房梁上,把裤子扒下来,往死里打,一边打,一边问他
:你家的金银财宝都藏到哪去啦,地主说:没有啦,没有啦,我什么都没有啦,
都让你们给没收啦。可是,他们不信,还是往死里打,最后,只听扑哧一声,从
地主被打烂的屁股里,哧哧哧地窜出臭哄哄的稀屎,……”
奶奶越说越激动:“你啊,你啊,你啊,什么大事小情都不出头,全是大仓
子的事,分地的时候,工作组让每家派一个人,拿着四根木头橛子,这事,你也
让大仓子去,工作组长领着大伙走到地头,手榴弹一扔,轰的一声,大伙便开始
往地里跑,找到合适的地方,便钉橛子占地,可是,大仓子太小,根本跑不过那
些个大老爷们,结果,好地都让人家给占完了,大仓子只占了一块谁也不肯要的
涝洼地!”
“哼,”爷爷依然振振有词:“我就是看不惯,我就是不去,这就是没正
形,哼,……”
“妈——,”姑姑拽了拽奶奶的衣袖:“都别吵了,爹身体不舒服,不愿意
去,就别去了,我去,我开会去!”
“二姑,”听到爷爷和奶奶这一番争吵,我对傍晚将要召开的批斗大会产生
了浓厚的兴趣,听到二姑要顶替不愿随意抛头露面的爷爷去参加会议,我拽着二
姑的玉手央求道:“二姑,我也要去,我要也去!”
“不行,”爷爷警告道:“大孙子,你可不能去,没准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啊!”
“不,”听到会闹出点什么乱子来,喜欢看热闹的我,更加兴奋起来,可
是,看爷爷脸上那严肃的表情,我不禁失望起来,我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哇地嚎
啕大哭起来:“嗷——,我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嗷——,……”
……
“好,好,好,”二姑蹲下身来,亲切地将我拽到她的身后:“去,去,大
侄,二姑带你去,别哭了!”
“我也去!”老姑也来了兴致:“我也去,我也去!”
“芳子,”当二姑背着我走出房门时,奶奶不放心地叮嘱道:“芳子,小心
点啊,站在旁边点个卯,凑个数,就行了,可千万别图着看热闹,往人堆里扎
哦!”
“放心吧,妈——,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看什么热闹,不得不应应点!”
黑漆漆的夜色,尤如一块硕大无边的帷幕,死死地罩裹住大队部的上空,凌
乱不堪的院子里,早已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份嘈杂,那份喧嚣,活像是无数
只苍蝇大集合,嗡嗡地乱叫着,让人心烦意乱。
在院子的中央,临时搭起一个简易的大木台,十五六个穿着绿军装的青年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