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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千里-第11部分(1/2)

    到中午轮到他们进屋去面试,却发现面试他们的人完全一副广东农民模样,趿拉着塑料拖鞋,操着谁也听不大懂的广东土话,叼着烟吞云吐雾,一副救世主派头。问话如同审问犯人,倒像是偷渡犯遇上了移民局的人。人家不相信这两个北京大喉舌里的记者为什么要南下,南下去干什么。他们说还想当记者,对方大笑,深圳的南下记者早臭了街了,现在的深圳要的是人才,不是记者。除了会“记”,还有什么特长?没有?

    还是在北京吃大锅饭吧。这种面试早已让人先自心凉了一半,对这样的人事干部似没有二话可讲,讲了也是对牛弹琴。便落荒而逃,从此打消了南下的念头。

    英子一直在唠叨:“如果上头定了政策让咱们县当特区,咱们南下去招聘,样子是不是会比这些人好些?”

    “算了,就这样混吧。做记者就是这样,挂着这牌子是无冕之王,摘了,就一钱不值,还不如一个小摊主,”文海叹息着,“真要扔了这块狐假虎威的牌子,没有点实实在在的诱惑,还舍不得。”

    文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心甘情愿地离开那个大喉舌回到太行山脚下的那个从不当成故乡的故乡,在那儿成就一番事业并圆了他儿时的梦,堂堂正正来到这座城市,且成了它的座上宾。

    那次县里又开了车来电视台找他。一见到那个县委宣传部长,文海的头就胀了起来。部长把他拉进车里,语无论次地告诉他:“你表舅从台湾来了!快回去看看!”

    一个表舅、一个台湾,令文海如坠五里云雾。部长也不解释,只推他上车去接英子一起回去,详情路上说。

    文海只能以母亲病了为由向上司请了假。

    这一切简直像一场通俗闹剧一般。

    母亲的六叔也就是文海的六姥爷那个让国民党当年抓了壮丁全家人怕受连累就说死了的那个老光棍儿却原来是让长官用枪逼着伺候着大官的姨太太坐船去了台湾后来混成个管家熬了个团长旅长的衔儿小五十上娶了个老实巴交的高山族姑娘又生了一堆儿子也就成了母亲的表哥文海的表舅。这三个表舅一个比一个黑比一个矮胖,蒜头鼻子,大嘴巴子,高高的颧骨,轮廓不清的面孔,一看便知是发扬光大了父母双方缺点的那种相貌。当然人不可貌相的,三个人都是念了大学的,在台湾有自己的买卖,此番回来目的很明确,就是看看情况打算投资的。文海的那个哥哥是招架不住的,那些土干部又难以同这三个小矮人对上话,大家便一致想起了文海和英子,是来接他们回来壮门面的。

    文海和英子陪他们看山看水,陪县里的干部们一起左一个宴会又一个宴会地吃,时不时替他们双方当着“翻译”。同样的中国话,说出来双方时常瞠目结舌,表舅们还会时不时甩几句英文出来,再加上双方浓厚的地方口音,使得对话十分困难。

    除了饭桌上吃喝干杯之类的“人之初”语言双方理解十分到位以外,稍稍谈点政治经济就会卡壳,情不自禁把期盼的目光转向文海和英子。到晚上还要替表舅翻译县里提供的那一大堆宣传资料,因为表舅说看大陆的简体字很费力气。有个表舅甚至要文海把那些简体字改写成繁体字好拿回去给“老人”看。文海便断然说:“我干脆给你译成英文更快点。你们的繁体字我会认不会写。你还是听我念,你注繁体字吧。”

    “老人”看了文海的录像带,据说激动得涕泅谤论,发话坚请这个后生做合资企业的总经理。表舅带回六姥爷的录像,那个干瘪的老人在浓妆艳抹的“六姥姥”

    搀扶下稀松着瘫坐在沙发中,老泪横流着用浓重的土音断断续续对家乡亲人说着思念的话,最后一句是给文海的:“海子,听话,给咱家争口气,你准行!”

    文海那一刻泪水夺眶而出。他还是第一次发觉这个地方那口叫他痛恨的土畜颇为顺耳亲切。从那个木乃伊似的老人嘴里说出,听上去竟像是在看一个刚出土的百十年前的电影拷贝。几十年前这里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那是历史在讲话。文海无法相信,六姥爷以一个苦壮丁之身,如何能够几十年下来乡音未改土味十足,仅凭这口家乡话就可以想象出他活得一定很孤独!他一定像个在原始森林中迷路几十年的人,他能说话,那是因为他一直在与自己对话,用他的家乡话。六姥爷真像一个活的出土文物!他这辈子永远回不来

    那几个比文海大不了几岁的表舅表情木然地问文海:“怎么 老人说的是什么?”

    “你们听不懂?”文海问。

    他们摇摇头。

    “你们听不懂六姥爷的话 ”

    “只能听懂一点点。”

    “那你们怎么交流?”

    “他不爱讲话的,”表舅说:“他的话很难懂的。我们在家讲闽南话,他不会讲的。”

    “太残酷了!”文海哺言。

    “你是说我们?”

    “不,谁也不是,是命运,”文海说,“你们回家乡来多听听咱的家乡话吧,住上一阵子,再回去就能听懂姥爷的话 ”

    那几个宝贝,哪个是真来投资兴业的?他们哪儿来的乡情?

    如果不是六姥爷逼着他们回来看看,他们这辈子也不会光临这个太行山里的小村子。他们先到了广州、三峡、九寨沟、黄山玩够了,又去了长白山天池,然后又到北戴河住了些日子,这才到了他们仍然称作北平的北京。望眼欲穿的母亲手里提着他们从北京发来的电报急急火火地去找县政府,县里派了车到北京的大饭店来接他们回故乡。

    他们面对故土的山水,并没有电影上那些“海外赤子”们扑到地上流泪磕头的感人场面。他们很淡漠,只顾问县里的科技人员这里的水质如何,含有哪些微量元素,特别问含不含硒。县里的人翻着资料报告着数据,说是这里的地下有距今六亿年的震旦纪石灰岩可从中抽取纯正的水源含钠镁铝锌等数十种微量元素矿化度是360,

    这里的土壤条件很好,是富硒土壤生产出的水果,又是富硒水果加工成罐头和果酱风味独特营养成分大大高于一般水果益寿延年,根据最新资料国际上流行富硒土壤中培育的食品。表舅们便取了水样、土样和几种水果,并非是小说电影中说的那样捧一把故乡泥土在手上带给远方的亲人,也不像歌里唱的那样舀一壶故乡水情深谊长去浇远方家中的向日葵。他们选了几颗大红枣和山植包了起来,母亲说:

    “多带些给六叔尝尝家乡的山货。”他们说带几颗就够了,回去化验用,看看含矿物质情况如何,再决定是不是来这里办厂。

    当化验的数据出来后他们兴高采烈地飞了回来, 眉飞色舞的大叫着: “t isist e bes t c oice!a b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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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ndfall(这下找对路子了,能发一笔横财)!”

    他们毫不掩饰地告诉文海:“我们看好大陆,就是图它物产丰富,劳动力便宜。

    台湾这鬼地方,物价全世界最贵!再不向外发展非倒闭不可了!这下好了!别人做梦也想不到上这个地方来找到这么好的原料。”

    这个六姥爷的故乡,不过是他们偶然发现的一个物美价廉的原料生产基地罢他们根本对它没有感情,它只有使用价值。

    六姥爷任命文海当总经理正好让舅舅们如释重负。他们在这个小山村一天也住不下去,县城和市里的“绿川”对他们也毫无吸引力。他们便住在北京的饭店里遥控指挥,这边的建厂生产一切全由文海操办。偶尔他们来一次,随身还带着在北京傍在一起的妓女,号称“女朋友”,大摇大摆驱车而来招摇过市。对这一切文海心中愤然但也视而不见,随他们去。舅舅们趁英子不在时悄悄对文海说:“要不要帮你找几个,你一个人到北京来时早点通知我们。他妈的北京妞儿比南方的有味道多了!”

    这群无耻之徒,方文海真想冲他们大叫:“滚吧,拿着你的臭台币,滚回你们那个小岛上去爱怎么作践你们岛上的女人就怎么作贱去!”可他说不出口来,他还得同他们嘻嘻哈哈说自己肝不好,经不住折腾,就不奉陪“好好享受吧,老板们,我替我们赚钱去!”

    每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在穷山沟子里奋斗是在养着那几个混蛋表舅在北京吃喝嫖赌,文海心中就有说不出的苦涩。那大山的厂子里招来的打工仔打工妹,每月工资500块已经是十分心满意足

    他们住在集体宿舍中,吃着简单的饭菜,一刻不停地加班加点,为的是多挣几块加班费。即使这样,他们大好的青春年华都搭在这儿,这辈子也难过上他们渴望的好日子,他们注定是一代牺牲品了,就像西方机器文明开始时的那一代人一样。即使这样,他们同自己的父辈比也是幸运的。这些憨厚的山里人,他们的幸福感染了方文海。有时文海就站在办公楼的窗前望着他们欢欢实实忙碌的身影一望便是好久,

    直望得眼睛模糊

    这些山的儿女,文海太了解他们了,他与他们有过共同的命运,共同的生活,共同的渴望。他们就像儿时的文海一样,渴望着冲出那一道道锁着他们的山门,堂堂正正地过城里人的日子。文海望着那些在烈日下赤着上身搬运的小伙子们,他们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艰苦的日子,让他们十几岁的肉体过早地发育起来,矮矮的个子,宽宽的身子,一个个虎背熊腰。当城里的孩子在焦急地减肥或矫正豆牙菜的体型时,当城里的孩子正在运动场上游泳池里欢畅地练着健美的体型时,这些山娃子却过早地横向发育着,一个个矮敦敦、厚厚实实的,

    背都过早地驻

    文海想到了自己,他当年也是这样过早地下地干沉重的农活,一直不长个子。还是后来上了大学,身体才疯长起来的。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脱离这大山沟子,

    可能今天就是他们当中的~员

    他没有权利给他们加工资,他不是在办慈善事业,这个厂也不属于他。可他还是说服表舅,每天晚上每桌加一个肉菜,又修了篮球场和游泳池,晚上食堂开放两个小时的卡拉ok.

    说服表舅的理由是“文明经商,体现爱心,弘扬基督教精神”。他把这些拍了电视片拿到电视台播放,引来了成群的记者和领导参观,为厂子也算做了一个大广告。

    有时他很为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所感动,真像是自己在镜子前作态给自己看一般。

    当他和打工仔们一起打篮球,一起游泳,一起放声歌唱时,他绝没有那种与他们融为一体的感觉,因为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感激之情,看到了他们对他的尊敬或敬畏。

    打球时他们都在让着他,让他顺利地三步跨上去投篮,竟无一人拦阻。他是他们眼中的救世主 他真不知该如何对他们说。 说: “我爱你们,

    我们是一家?”说:

    “其实咱们是在给别人创造财富?”说:“你们应该挣得比这多得多?”说:“谁让咱们命不好,活该给人家打工?”不知道,他无法说。说了他们也不懂。他们很幸福,表舅们在北京花天酒地也很幸福,自己木再当那个华而不实的大记者而有了自己的工厂,当着这么一大群人的救世主,也很幸福,这就够了!什么也不要说。

    那种错位的感觉十分荒谬而又难以言表。

    表舅们看着泳池中那些傻呆呆而又兴高采烈的青年们,脸上露出的是轻蔑与不屑,那些农村孩子穿着各种各样肥大的花短裤在水里扑腾着,池中像煮饺子一样开了锅。

    “iq很低的呀!”二表舅眯着眼说。

    那几个妓女也在开心地笑,指指点点。

    文海有些温怒,他想一把扯掉那个妓女的衣服把她推下池中。可他又的确为他中这一锅“饺子”感到难堪。就叫他们统统上来,冲领班训了几句,要他们分批下水,请游泳教练来教正规的泳姿,以后按泳道游。

    回到办公室,表舅摊开报表,说修娱乐设施花去的二十万块要尽快赚回来。

    文海看出他脸色很难看,便拿出新的订单,说没问题。“表舅,这其实也是广告,也是为了让工人更好地劳动嘛!”

    “不让他们娱乐他们也会照样卖力气!你们反正有的是人,谁不愿干,马上炒了他。”

    文海无语。他想说什么,可忽然感到这一切很荒谬。一个人绝对不能属于任何一个阶级, 不能,那太可怕

    他凭什么要替这些愚昧无知的打工仔辩护?他不是他们的代言人,替他们辩护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他干嘛跟表舅这么认真?他靠的是他们,拿的是他们的钱!为什么不能超然一些?只当自己是个管班机器。他恨这种暴发户式的颐指气使,从感情上他是站在那些打工仔一边的。可那些人又的确很不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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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又能怎么 长这样大最多在小河沟里洗过澡,哪见过如此标准漂亮的游泳池? 不挤又能怎

    文海同情他们,可又羞于替他们辩解。他咬着牙,向舅舅发誓要尽快把这笔钱赚回来。同时他心里咬着牙发誓,早晚要摆脱舅舅的阴影,将来当自己的老板,建起自己的企业,不再有这样难堪的场面。

    方文海很透了那两个随舅舅而来的妓女,向舅舅提出来留下一个陪他几天。舅舅爽快地答应 他点名要刚才笑得最厉害的那个。

    在“绿川”,文海反锁上了门,外面挂上了“请勿打扰”的牌子。那女人风情万种地讨好着文海。“方大经理,真想不到你会留我。”那女人依文海的要求裸着身子在地毯上展示着自己的每一个侧面。

    文海头上的青筋鼓胀着,眼睛早已血红。他缓缓解下腰上的皮带,一步步逼近她。

    她开始明白他要干什么,慌忙爬着去抓衣服,文海早已抡圆了皮带。那女人皮开肉绽。

    “滚,这是你的报酬。打个车回北京吧,告诉我舅,就说我有病,专爱打女人。”

    那妓女永远不明白她为什么挨了这顿鞭子。

    妓女走后,文海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痛不欲生,心里堵得厉害。他无法平息这种情绪,真想把这屋里的东西全砸个稀烂。最终抡起皮带,狠狠抽在自己腿上。

    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洗了操,换了衣服,去出席他赞助的一台电视文艺晚会。

    他已经习惯当这种晚会的嘉宾

    坐在那里,他没心思看那些平庸的节目,倒是在看会场一角的母亲和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哥哥和弟弟们。 他们现在似乎是很亲密的一家人

    他担负起了这个大家庭的责任。哥哥和弟弟们都在厂里安排了工作,自然是以半个主子的身份趾高气扬着。母亲更是像个皇太后一样养尊处优起来。连那个父亲和后母他都要去照看。不知什么时候,他跟这么一大家子毫不相干的人相亲相爱起来了,他感到很奇怪,似乎这不是真的。这些人,除了母亲之外,哪个对他曾经有过笑脸的?如今,如果不是有那个后母陪着父亲,文海也会把他接来。天晓得当初对这种小人之情浓于血的衣锦还乡恨之入骨,真正回来了,却身不由己地成了这一家人的主心骨。这个衰败的家一时间成了这一方水土上的望族。六姥爷这个六十岁的老光棍儿当年在山上放着羊被国民党抓了壮丁时绝也想不到几十年后的这副情景。母亲这辈子也不曾做过这样的梦。她当年连妇联主任都不当了,一心爱上了一个落难书生,这个泼泼辣辣大字不识一碗的女干部从一开始就注定扮演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拉郎配女主角。方文海除了继承了她粗大的骨骼以外,全然是方新的翻版,他与父亲的心是相通的,虽然跟这个农村女人长大,可他从小就无法认同她的一切,一直对她感到陌生,似乎那是从路边捡到他的养母一般。文海一直恨父亲,可以说是恨之入骨,但那种恨分明是一种血液上强烈认同感遭到挫折后产生的。在他小小的心目中父亲代表着文明,代表着高贵。母亲则是一个粗俗的农妇。他无法相信这样的两个人会相爱会行男女之道会生出他这样心灵高洁的人来。可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这个小山村,以这个粗俗的村妇儿子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