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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回 周性如咎由得痛斥 温体仁做贼喊捉贼(2/2)

震叫他过来,直言厉色道:“此等不知廉耻的老不死,往后莫要带来见我!”说着拂袖而去。他离开春华楼之后,却又觉得周性如似乎也颇为可怜,想起多年以后日本再度侵华,又有许多如此这般的无辜孽种留在了中国的土地之上,不由得微微叹一口气,只觉得想要天下太平,不知那是多困难多遥远的事情。

    他自己百难缠身,旋即将周性如的事情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应对眼前的危机。首要之事当是上本自辩,当晚闭起门来将自己反锁在书房之中,写一本,撕一本,连写了五六遍,始终总觉辞不能达意,不论文采还是气势上都无法同东林抗衡。就桓震的了解,明末的士大夫是一个容易激动,也容易受暗示的集团,东林此疏一出,必定很快传抄京师,加上张溥等人暗中推波助澜,恐怕不用十天,桓震的臭名就要传遍整个天下了。名声这东西,说无用固然无用至极,但说要紧却也是最要紧之物。如后世所谓作风问题一般,虽然是天底下最捕风捉影的罪名,却也是最能陷人于死地的罪名。

    想来想去,终于只有连夜遁逃出京,回到辽东再做打算。雪心虽然不得不留在温府,料想温体仁短期内该当不会怎么为难于她,何况倘若自己明日真给下狱,甚至于将来给抄家问斩,雪心又该怎么办?忍不住仰天浩叹。

    忽听孙应元在阶下请安,愣了一愣,问道:“何事?”孙应元低头道:“小人瞧老爷心事重重,不知可有小人帮得上手之处?”桓震苦笑不已,摇头道:“此事非你所能干预。我问你,那郑巧儿此刻何在?”孙应元道:“小人晚晚替她下药,现下定已睡熟了。”桓震知道他是怕郑巧儿偷窥自己,想想这等江湖草莽之人犹能一诺千金,自己明明指天发誓,要好好照顾雪心一世,如今却打算丢下她自个儿逃走,平日空言大气,事到临头反连这么一个无赖也比不过,一时痛恨至极,忍不住提起手来打了自己两个耳光。

    孙应元吃了一惊,连忙伸手阻拦。桓震挥手叫他退下,一瞬间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日朝堂之上必要直面东林党人,是生是死,便听天由命去罢。如此一想倒也释怀,这一夜居然睡得十分安稳。

    次日早朝,他便豁出去大摇大摆地赶到文华殿去。哪知东林党中参他的中流砥柱华允诚却迟迟不到,直到早朝快散,这才匆匆忙忙地奔了进来,一进殿便仓皇跪下叩头,自称路遇迎亲的喜轿,彼等是京中豪门,欺他官小,不肯让行,两下争执起来,便将华允诚的马匹毒打重伤,更同他拉扯半晌才放人离去。华允诚无奈,只得步行赶来,便耽搁了时辰。周皇后自然好言安慰几句,华允诚见自己失礼之行未受追究,当下又参起桓震来,不住追问温体仁票拟结果如何。温体仁只是一味冷笑,全不答话,华允诚急将起来,指着温体仁鼻子骂道:“桓贼通敌卖国,你要与他沆瀣一气么?华允诚今日一死而已,天下公论有之,决然放不过你!”温体仁毫不动容,对张捷淡淡使了个眼色。张捷会意,出班奏道:“华允诚参桓震通倭,其实通倭者乃是华允诚自己,彼贼喊捉贼,无非为了规避国法,殿下明鉴!”

    他此言一出,满朝几百只眼睛一下子齐刷刷地转向华允诚去,有些人惊疑不定,有些人愕然大骂,有些人面无表情,不知想些甚么。桓震皱眉不语,他知道华允诚多半不会通倭,这场闹剧想必是温体仁在背后捣鬼,只是究竟要如何演下去,他也是一点数也没有。

    华允诚更是意外,通倭二字在他心目之中永远是安在桓震那类卑鄙无耻之徒头上的,几时竟然轮到自己被旁人参劾通倭?他本来不善言辞,给张捷这么一气,更加说不出话,涨红了脸直瞪瞪地怒视张捷。张捷视若不见,施施然站起身来走到华允诚身旁,笑道:“华郎中,今日迟迟不来早朝,恐怕不是碰上甚么豪强嫁娶罢?”华允诚怒道:“下官句句实话,张大人不信,尽可去查。”张捷微微一笑,回身奏道:“臣忝居御史之职,责当纠察百官,而令华允诚逍遥法外如许之久,实臣之罪也!”指着华允诚,对众人道:“今日早朝华郎中迟到,并非甚么婚丧嫁娶阻挡路途,却是忙着会见倭国来使,抽不出空子罢了!”

    殿上一片哗然,张捷挥手令众人安静,又道:“诸位不信,此刻那倭使带来的书信,还在华允诚怀中收藏,”转头问华允诚道:“华郎中,你敢就在殿外脱衣受检么?”华允诚愈发火冒三丈,甚么书信本来是无中生有之事,他如何会怕搜查?当下冷笑道:“尽管查来,华允诚立身正直,怕你何来?”便有几个羽林军上来,带他往班房去搜身检验。黄道周喝道:“且慢!”跪奏道:“允诚既蒙嫌疑,该在众人面前自洗罪名,以后才能在朝廷之中立足。何况此刻殿上众目睽睽之下,料想谁也做不得假,真金不怕火炼,臣请准华允诚当殿搜检。”

    臣子在大殿上脱衣服,原是大不敬的举动,但若太子或是皇后下令,却又有所不同。周后犹豫片刻,问道:“温阁老,你瞧这般可妥?”温体仁躬身奏道:“但凭娘娘圣裁。”当下小太监伺候周后先行退去,华允诚挣开羽林军士,自行除去了上衣。

    桓震本以为这是温体仁安排下插赃嫁祸的把戏,搜身之人必定先给收买下了,可是如今要华允诚当众脱衣,便无做手脚处,那却怎样?他心中好奇,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被参,目不转睛地瞧着华允诚脱了外衣,又去脱内衣。

    忽然啪达一声,一样物事自华允诚贴身之处落了下来,众人目光尽皆聚集过去,却是一个纸团。华允诚愣了一愣,弯腰去捡。张捷如获至宝,抢先一把抓在手中,打开来高高举起,喝道:“上面尽是倭国文字,押尾还有一枚朱印。敢问华郎中,此物是从何而来?莫不是与那些太学生唱和的诗文罢?”说着交与百官传阅一番,有一两个见过倭国文字的连连点头,说确是倭文无疑。

    华允诚压根不曾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形,一时间如木头一般呆呆杵在殿上,只觉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张捷犹在一旁冷言冷语逼问不休,他胸中似有一个水囊愈蓄愈大,渐渐塞满了整个胸腔,再也喘不出气。一个庶吉士在旁咕哝道:“人而无行,不如禽兽!”华允诚双目赤红,瞪他一眼,咬牙道:“诸位,允诚今日有口难辩,但千载以下是非自有公论,华允诚有死而已,天公地道却放不过那些卑鄙小人!”说罢望定了殿中巨柱一头撞去。

    两个羽林卫士本就站在他身旁,见他挺身撞柱,当即一边一个牢牢扯住,温体仁挥挥手,叫将他拖了下去。华允诚一壁挣扎,一壁破口大骂,声音凄厉刺耳,在文华殿的上空盘旋,久久不曾散去。

    事后张捷方才一一对他说明,这一切果然全是温体仁安排下的把戏,那日迎亲的队伍便是温体仁手下之人,与华允诚一番扭打之间,却将预备好的纸团塞入华允诚怀中,跟着张捷便在朝堂之上唱了这一出戏。桓震仍有疑惑,追问道:“倘若华允诚走到半途,发现身上多了物事,将之抛弃,那又怎样?”张捷呵呵一笑,道:“收买一两个羽林军,还不是易如反掌?”桓震点了点头,却是冷汗直冒。温体仁手段如此阴险恶毒,又叫人防不胜防,天知道他除了郑巧儿之外,还在自己身边安下了几个探子!就连孙应元,虽然嘴上说是受了颜佩柔之托才照应自己,更揭露了郑巧儿的真实身分,可是细细想来,难道便不能是他为了获取自己信任而使的惑敌之计?一时只觉处处荆棘,甚么人也不敢相信了。

    这一来桓震便莫名其妙地成了被冤枉之人,华允诚当日下镇抚司按问,不几天便如温体仁的意思一一供招。通倭乃是大罪,华允诚是主脑,自然不能轻易脱身,问了一个谋叛之罪,在狱中等死。华家人全被株连不说,就连与他党同弹劾桓震的官员,也全都问了一个理事昏聩,各降一秩。一班东林眼见如此,个个咒骂痛恨,将温体仁与当年的魏忠贤相提并论,人人声称要做杨涟、左光斗,可是去探过华允诚,见到了他百受酷刑的惨状之后,却又一个个销声匿迹起来,只有黄道周还上疏替华允诚辩白,然而也给温体仁压下了不发。张溥给褫去了功名,不肯就此罢休,一番奔走之下,朝廷里却再也无人响应,只好大作话本,编排了桓震的种种“丑事劣迹”,诸如日食百鹅、夜御十女之类,流传到坊间传唱。桓震虽然气恼,可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总不能钳起说书人的口不许说,堵起听书人的耳朵不许听罢?只好听之任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