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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王师北狩(2/2)


    仅仅一次射击过后,神臂弓手们明智地放弃了阵地,捧起弩机飞快转身向后撤退——骑兵的距离已经太近了。未及他们跑出两步,神机铳沉闷的声音便接连炸响。硝烟大起,女真人的铁甲抵挡不住铅弹的近距离攒射,如镰刀下的庄稼被刈倒了一大片。

    布斋勉力睁开被硝烟刺痛的眼睛,感觉左肩传来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一失神坠下马去。好在精制棉甲坚韧的纤维垫衬大大削弱了铅弹的冲击力,至少为他保住了这条手臂。布斋摇晃着脑袋,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尽管伤亡极其惨重,残存的女真骑兵仍然无所畏惧,纵马越过刺鼻的硝烟地带,迎头冲向明军的阵线。

    仅仅几个大步,飞驰的铁骑便追上了不住后退的明军轻兵。女真武士抡圆了手中的生铁连枷,借着汹汹马势挥臂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沉重的枷棒狠狠捣在一名火枪兵的后心上,伴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将他击倒在地。这些生性残忍彪悍的蛮兵好像杀入群羊的猛虎,手中连枷铁棒运转如轮,左右开弓连连击打周围的明军。

    林士铭当然不会留给鞑子们太多的机会。只是一转眼的工夫,明军两翼各各抢出数百精锐枪矛手,他们手持八尺长枪,雪花精铁打造的三棱枪头虚刺战马两眼,逼住女真骑士无法前行。阵脚稍稳,明军前队轻步兵四下里散开,现出一列白袍白甲的重装步兵。

    “雪原卫士!”布斋惊呼一声,他甩动连枷荡开几支刺将过来的长矛,一拉缰绳退出战圈。他掉转马头,却无意中瞥见远处叶赫东城的八角明楼在阴沉天幕下的憧憧剪影,一愣之下布斋紧咬牙关面部微搐,重又回转身,挥动钢鞭重新杀回战场。

    只这稍一犹豫,雪原卫士已经大步向前,陷阵陌刀青锋如雪,齐列如刃墙渐进。几名女真铁甲骑兵不知深浅,挥动连枷驱马上前。只听帝国士兵发一声喊,两柄陌刀左右分袭马头,另有两柄从下盘直斫马腿。只一合之交便将蛮兵连人带马掀倒在地。未及他踉跄爬起身来,四五柄陌刀已经狠狠剁在了锁子甲上。接下来明晃晃的刀刃此起彼落,蛮兵连同受伤倒地的战马转眼间化作一大堆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碎块。

    女真骑兵高昂的战意开始动摇,明人枪林刀阵步步紧逼围上前来。布斋环顾左右,身边仅余不足百骑伤兵残将。他心中叹息,脸上却不减半分刚毅,大声喝道:“叶赫人,拿出你们的勇气来!我们在祖先世居的土地上战斗流血,不要让他们为我们蒙羞!不要让明狗看扁了我们!我们女真人乃白山所生黑水所养,决不会向任何人俯首称臣!”他一席话落,叶赫骑兵们各自举起手中的兵器,嗬嗬连声呼喝起来,眼睛里闪亮着赴死的绝决。

    “布斋,果然好条汉子。”林士铭一直以猎手的老练眼光俯视着女真人的困兽之斗。此刻,他嘴角挂着冷漠的嘲讽之色,用女真话大声说道。“我相信,你已经作好了最后的准备。”

    布斋抬起头,迎面对上明军将领带着不屑的眼神。“林指挥,我们女真人虽然身居蛮荒山林,却同样明白死国可也的道理。今天,就算我们全都要死在这里,叶赫的勇士们也不会有半点退缩!”

    “很好,很好!”林士铭抚掌大笑,好像根本没把战场上的生死之搏当成一回事。“我知道,布斋,你以叶赫西城贝勒之尊前来阻击我军,也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你想要牺牲自己,对吗?”他邪邪地笑着,右手中指无意识地轻叩着佩剑的把手。“好极了。不懂得牺牲为何意义的人,也就不明白生命的价值。杀死他们如屠豕狗,毫无荣耀可言。”

    “你们这些奸诈的明狗!你们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荣耀!”

    “对我而言,尽忠职守就是最大的荣耀。”林士铭不温不火慢条斯理地回答道,“至于你的荣耀,我倒很愿意成全你,布斋贝勒。纳林布禄会带着叶赫族人前往长白山——安然无恙地,我保证!”

    “你说什么?”布斋嘶哑着声音叫喊起来。

    “我说,你将会得偿所愿。”林士铭冷冰冰的笑容就像盯着老鼠的山猫,“升官发财当然是好事,可幸运的是,我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叶赫部有两位贝勒爷,我只要其中一颗首级就够了。”

    “你……”

    “不用担心,布斋贝勒,”林士铭举起军刀,长锋直指布斋。“我们不会让你等待太久的。纳林布禄,你那个胆小而愚蠢的弟弟,很快就会前来与你相会了。”

    “可恶!”布斋发出一声愤怒的虎吼,他把连枷往腰间一插,从鞍角上取下硬弓拉个满月,手中铁镞羽矢直射向林士铭面门。

    当的一声骤响,两名红袍骑卫放低手里的鸢形铁盾,各往旁侧挪开一步。林士铭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地站在盾墙后面冷笑如初。“匹夫之勇在这里可是毫无用处的,布斋贝勒。好吧——”他抬头望了望天色,“纳林布禄他们也该走得够远,没必要继续浪费时间了。那么,动手吧。”

    林士铭的话音虽说低沉带着几分懒散,明军士兵却好似听到了冲锋的鼓号,各执刀兵杀上前去。尽管女真士兵们奋勇作战,挥舞着连枷左支右挡,可是每挑开一支长枪,更有四五支连环刺来。鲜血染红了铁叶重铠,遍体鳞伤的战马体力不支栽倒在地,背上的骑士立刻被乱枪搠成蜂窝。女真骑兵正拙于应付间,数十支利箭突然从身后激射而来,锥形的三角穿甲镞击穿了他们的护身铠甲深透入肉,有好几名中箭的骑兵当即从马上翻倒下去。

    布斋大喝一声,挥动连枷由上而下猛劈一记,将一柄长枪打为两折。他偷空往后方瞥上一眼,不由心下大凛。不知何时,明军轻骑已经截断了叶赫人的退路,他们好整以暇,拉开手中牛角强弓一箭箭准确射入敌群当中。

    “兀那明狗!”布斋怒吼着拍马上前,手中连枷舞动如风轮一般,接连打落来袭的好几支飞箭。他怒目圆睁,眼眸里泛着赤红的光芒,如猛虎下山般横冲直撞势不可挡。眼前闪过点点寒星,明军枪矛手不顾一切想要将他拦住。密集如林的长枪从四面八方刺来,每一支枪头上都跃动着死亡的威胁。一支长枪深深刺入他的大腿,布斋几乎分不清听到的碎裂声是来自折断的枪杆还是自己的腿骨,他只感觉一阵眩晕,以及传遍每根神经末梢的颤栗,让他几乎拿不稳手中的铁棒。前方,明人的骑兵在大声喊叫,他们张弓搭箭,他们不断射击。布斋简直觉得自己能看清那根根羽箭在空中划过的无形轨迹,他眼里的景象开始变红,喉咙里涌起一股甜腥,亢奋的血液咆哮着在贲张的血管中汹涌流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神话中不可战胜的英雄,没有人能够阻挡他,没有!

    一声惊雷。夹杂着硫磺火焰的气味。

    一股大得难以想象的力道狠狠撞在布斋的后心,使他向前猛地一扑,整个半身一阵麻木。西城贝勒大口喘息着,滚烫的血液从口鼻中滚涌而出。他拼力转过身,逐渐模糊的双眼看到林士铭一如既往充满鄙夷的冷笑和手里微微冒烟的神机火铳。

    铁叶连枷从布斋手中滑落,掉落在积雪枯叶上的声音大得好像摔碎了整个世界。布斋勉力想要抬起手,却再也没有机会——十数支羽箭呼啸着钉进了他的后背,几乎就在同时,三柄陌刀横扫下盘,将他坐下战马掀倒在地。叶赫部长最后残存的意识,只看到一名身披明军战袍的铁甲士兵向他走来,一手粗暴地扯掉他的尖顶铁盔,另一只手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慢慢将刀锋逼上布斋的咽喉。

    一切复又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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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十里外,纳林布禄突然没来由心里一凛,他勒住马缰,转身朝着故城方向远远眺望。雪意渐浓,铅色的云层卷涌着沉向地面,灰暗的天幕间映着远方山岭的蒙蒙剪影,仿佛毛玻璃上未拭擦干净的污渍。纳林布禄努力眯缝起眼睛,想要从这黯淡的景色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贝勒爷,您看!”部族里的“墨尔根”神箭手眼神甚好,指着西南方向一处极淡的山影大喊起来。“那边有黑烟!”

    纳林布禄定睛一看,山岳间果然有隐隐黑烟升腾,他仔细辨了辨方向,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如纸。“那是……东城!……家……阿哥!”纳林布禄有些慌乱地失声叫喊起来,他眼前一阵迷乱,仿佛看到布斋阿哥在明人的围攻下不支倒地,明军轻骑纵马飞驰,散落在雪原上的数十辆敞板大车满载财宝,如同唾手可得的可口美味。重甲武士大步前进,穿越无人把守的三重券门,阔步在空荡荡的城寨中央。浇满松油的火炬在他们手中噼啪作响,金红的焰苗跳动着直冒青烟,燎过茅草屋舍枯焦的顶棚立刻跃起一条鲜亮的火线。城市在烈火的肆虐下呻吟颤抖,灼热的气浪在倾圮的垣壁间蒸腾直上。明人沿山道而上,会聚在内城中央的八角楼下。他们边说着汉话冷冷地笑,轻蔑而残忍的表情显得格外真切而清晰。糊着彩纸的窗棂被冲椎凿穿,关东风格的椴木家具被链锤砸成木块。陶瓷的碎片,丝绸的残绢被往来的军靴践踏成泥。缠着油布卷的长箭在火把上点着,身穿皮甲的弓箭手们将百千支这样燃烧的飞萤射上八角楼,烟火立刻从木制的梁柱上窜起,整座建筑变成了一支通红的火柱……

    “不!”纳林布禄呜咽着叫喊起来,一下子觉得自己成为孤家寡人,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潜布凶险的丛林当中。往前一步,是居心叵测的建州人;退后一步则是明廷毫无怜悯的战争机器。他头脑里半晌一片空白,直到有人轻轻拉动他的衣袖。

    “纳林布禄,阿哥,”金台石低声唤道:“明人的追兵随时都有可能赶上来。”他停了停,有些犹豫地左右看了看,补充道:“您现在就是叶赫部长了。”

    纳林布禄如梦初醒,他转过头,看看围聚在四周的部众,他们神情紧张不发一言,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和期待的神色。

    “这样……”叶赫部长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脸上却作出最为坚毅的表情。“我们出发吧,去长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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