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宝炬面上风清云淡,看不出来他心里怎么想,好像根本不太在乎这个问题。但他神情间又是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丞相所言甚是,社稷有丞相力擎,孤无忧矣。”元宝炬这话基本就是说了和没说一样。“丞相所言甚是”这样的话可能是他自从继统以来说得最多的话。
别人犹可,太子元钦心里的滋味真是百感交集,使他如坐针毡。
“陛下重托,臣必不敢有所负。”宇文泰一句客气的谦辞都没有。他又坐回来,扫视了一眼下面坐的几个柱国大将军。“夺一城一池不是兴兵的目的,州郡之地今日可归附大魏,明日也可叛而归东贼,如同高仲密之流无二。”
听宇文泰的语气,他心里其实并不太看得起高仲密。而这时却对高仲密大加利用,难免让人觉得有些凉薄。
“陛下请看,”宇文泰又转过身来,手指着张挂在侧的舆图给元宝炬看。“虎牢在手,大魏精锐之师可以凭此渡河。东寇若失了黄河之险,无可依恃,臣定然不日之内平定邺城,令社稷一统,陛下可再回故都以祭祀宗庙,重以天子之威号令天下,不必再偏安于一隅。”
元宝炬看着舆图,仍然神情淡定。良久,坐直了身子,看着宇文泰。“进退都是一时之得失,孤并不在意,今日丞相如此有霸气,倒让孤想起从前,孤得之已多矣,只愿丞相不有失,孤便再别无所求。”他一直没有看自己的儿子一眼。而且这话说得也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下面坐的几个柱国大将军都以为是皇帝病得久了,身上的锐气也全都散了。然而这也并不是让他们特别在意的事。谁不知道如今的长安庙堂是大丞相秉政。
太子元钦默坐垂眸不语。
“陛下坐镇长安便好。臣等自去替陛下跃马奔驰。”宇文泰说着,忽然看了太子元钦一眼。“太子坐朝已久,只是如今情势,当熟悉战事才好。”
“丞相何意?”元宝炬顿时变了脸色,不自然地坐直了身子,不似刚才那副疲态。
“陛下再请看。”宇文泰又指道。“大魏之师若想直捣邺城,不可不夺河桥。孟津上的河桥是河上唯一通路。若是夺了两岸的北中城和河阴城,可阻东贼下党军南下,我大魏之师则可涌入河内,必可一举大胜矣。臣自去替主上夺河桥……”他再看看元钦,“只是有一处更重要之地,陛下可令太子去镇守。”
宇文泰站起身,走到舆图前,指着蒲阪城。
下面几个柱国大将军频频点头,心里暗赞丞相眼毒。
“王思政将军守玉壁,可阻东寇的晋阳军沿汾水南下。若是太子守蒲阪,上可策应王思政将军,下可回援潼关,此至关重要之处。太子为社稷未来之主,必能尽心皆力以守之。”宇文泰目中倒满是期望。
他心里总觉得这个太子成大事不足,毁小事有余,既不沉稳又性情浮躁,实在是该好好历练一番。放在蒲阪,有王思政守玉壁,他几乎可以断定不会有失,太子没有什么危险。
潼关是长安的屏障,太子守蒲阪,保潼关,等于就是守护国都,守护君父,这不仅是历练太子征战,也是给太子提升威望的好事。宇文泰很希望太子这个时候能慷慨陈辞,果断接应,欣然领受。
但是他失望了,太子没有,元钦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他。
“陛下,大丞相所言极是。”下面的柱国大将军赵贵大声应道,“西贼狡诈,不可令其有围魏救赵之举。蒲津关是要地,必有一妥当人镇守之。”赵贵也不管他这话说得恰当不恰当,反正他的意思就是大丞相说的对,东寇诡诈,难保不做出来以攻为守的事,以此来缓解河南的压力。
其余人,广陵王元欣不语,李虎沉吟,李弼似乎是想说什么……
“臣愿保太子去守蒲津关。”居然是独孤信。
赵贵转头看了他一眼。
元宝炬缓缓坐了回去,又淡淡道,“丞相所言甚是。信将军愿往,再好不过。”
宇文泰道,“如愿将军既有此意,我倒甚是欣慰,既如此,更无忧矣。”
其实宇文泰原来并没有想命哪个柱国大将军辅助元钦。此正用人之际,督将有的是,挑选几个得用的也就是了。没想到独孤信倒主动请膺了。
所有人,没有一个问过太子的意见。甚至没有人留意到太子的神色。
元钦心里已经是怒不可遏。
长安那边调兵遣将,志在必得,西魏举国上下几乎是倾其所有地投入到突如其来的大战中。想着利用东魏重臣据要塞而叛的天赐良机,一举灭了东贼,再度一统社稷。
原本约定好的三年之约就这么揭过去了。不会有人再提这事,尔虞我诈本来就是政治斗争和战略计谋的本真。自从周公礼乐礼崩乐坏之后,谁还能做出宋襄公那样的傻事?生硬地守着所谓礼制,自以为风度翩翩,却给了人可趁之机。
或者说,当世早就不会再有宋襄公那样的君子了。
消息自然只能瞒住一时,邺城上下很快也全都知道了北豫州刺史高仲密据虎牢而叛的消息。听说他还得了西寇的官职,被宇文黑獭授予侍中司徒的职衔。其实高澄也没打算隐瞒这个消息,正好借机看看群臣的反映,还有皇帝元善见是何态度。
在高仲密反叛的消息传出之后,很快就流传开了高王急赴邺城,因此事而责难大将军的消息。一时间把高王重情义,看重旧臣,的情状描绘得动人心弦。于是人人骂高仲密是混蛋,自己不知道收敛,赎职贪墨,未得重惩,只放了外任的刺史,犹嫌不足,居然敢叛乱,真是混账至极。
聪明人也都看出来了,高王已经不能再过分牵制儿子。看来在邺城,大将军之威已无人能撼动。如今早不是数年前高澄刚刚入邺辅政的时候。彼时人人当他是只是小儿,觉得新鲜。看在他是渤海王世子的份儿上,虽也还算是能听命,但毕竟听归听、做归做,该如何还如何。
经过这数年的时间,此时已大不相同。大将军之霹雳手段,雷霆之威,理政之才,不能不让人彻底归服。
秋凉了,屋子里也渐渐阴沉起来。
院子里的女贞树尽管还是叶子常绿,但总让人觉得在绿色里掺入了一抹灰暗,不像夏天的时候是那么浓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