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次这地方很怪,时常会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紧张。不管是在机关里,还是在街头,总会碰见些人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脸色极是神秘。说不定那里面就有你的熟人。你一走过去,他们立马散了,没事似的。人们就神经兮兮,总觉得会发生些事情。可谁也不明白自己在期待着什么。日子就长得没了边,而时间又在飞快地流逝。转眼间半年多过去了,已是冬天了。梅次的冬天多阴雨,寒风飕飕,人的心情很容易坏起来、朱怀镜每天一早出门,望望死气沉沉的天空,就有些烦。天气就像舞台上的背景音乐,凝重沉郁的音乐之下不可能上演欢快的剧情。
朱怀镜的心情本不是容易让天气左右的,只是最近很多事情越来越叫他不开心。袁之峰最初很听他的,慢慢的就有些说不出的味道了。袁之峰同他关系如何,仅仅是个表象。深层背景是他同缨明、陆天一的多边关系越来越微妙了。陆天一看起来越来越客气,但朱怀镜对他的感觉越来越不好。吴飞、郑维明相继被捕的时候,陆天一像换了个人。现在他似乎又变回去了。外界的传闻越是难听。陆天一脸上的笑容就越是叫人捉摸不透。缨明正在树立强硬形象,决心办几件叫人眼睛发亮的事,包括查处吴郑二案,他的调子很高。朱怀镜依然像往常一样有事就向缨明汇报,缨明依然很原则地表态。两人笑是笑着,其实心中都有数,嘴上不说罢了。
最近梅次有些死气沉沉,工作只是很日常地运转着。可突然接到市委办通知,王莽之又要来梅次视察工作了。大家都兴奋起来,忙着迎接王莽之。官员都学谦虚了,不轻易说视察,总是说去调研。市委办公厅发给梅次的传真,就是《关于王莽之同志赴梅次等地市开展调研活动的通知》。如今很多官方用语都不是本义。比方说,非领导职务中有什么巡视员、调研员之类,其实是既不巡视,也不调研。莫名其妙。天知道上面制定职务名称的那些人是怎么敲着脑袋想出来的。
梅次却没谁有闲工夫去琢磨调研二字有什么毛病,最近恰恰因了这两个字,上上下下都忙坏了。安全保卫工作要做到万无一失。地委、行署和王莽之沿途落脚的县市都要准备汇报材料。要布置参观现场,所有参观点都得经过验收,免得到时候出洋相。有些地方要突击打扫卫生,清理乞丐、算命先生、流浪人员等等。顶顶要紧的是密切注意那些上访人员,不能让他们围着王莽之告状。这是王莽之今年第三次来梅次了,人们相信肯定有人要升官了。
这次王莽之除了看企业看农村,还要深人几户贫困户。要过冬了,困难群众的生活让领导放心不下啊。李元打电话给朱怀镜,暗示一个意思。朱怀镜一听就明白了,就是要找干净些的贫困户,王书记要进他家坐坐。这户人家还得有个小孩,自然也要干净些,让王书记抱着。
这事不能交给别人去办,朱怀镜得亲自下去一趟。他跑去同梁明商量,说:“’缨书记,我的意思,将王和看望贫困户的活动安排在阴县”
缨明想了想,说:“是不是安排在马山呢?阴县是天一同志的联系点,上他的联系点看贫困户,怕他有看。”缨明总是忌着陆天一,真是个软蛋。朱怀镜说:“我意思还是定在阴县。马山是范部长定的先进典型,王书记对马山工作也很赞赏,上马山看贫困户,不太妥当。我意思,上马山,可以看国营企业解困,看农村基层组织建设。李元说没找到你,就打电话给我,他说王书记也是这个意思。”
缨明便不好说什么了,只道:“那好吧。”
朱怀镜就亲自去了趟阴县,让县委书记陪着,看了几个贫困户,最后敲定了。既要贫困,又要讲卫生,还得有个干净些的小孩,也真是难找。朱怀镜抱着那个小孩,拍拍他的脸,说:“这孩子还长得不错,只怕蛮上镜哩。”县委书记脑瓜子更活,悄悄对朱怀镜说:“朱书记,我马上让人带这孩子上医院作个体检,可别有什么病。”这倒是朱怀镜没想到的,他点头笑了。心想下面有的是会办事的人。
梅次按上面意图,草拟了王莽之视察的路线和具体活动安排,发传真给荆都;荆都那边略作改动,又发回梅次。最后就定下来了。几乎像个电视脚本,几点钟进人梅次,先看哪里,再看哪里,各处停留多长时间,在哪里用餐,哪里住宿,很是详细。
王莽之进人梅次境界的头一站将是阴县,再经马山县人梅阿市,也就是梅次地委、行署所在地。按惯例,要么是缨明和陆天一双双陪同,要么是缨明一个人陪同。这回打算由缨明去阴县边界迎接,陆天一在家准备汇报事宜。缨陆二人这么商量好了的。陆天一惟恐显得不恭,专门打了电话给王莽之。陆天一同王莽之还算比较随便,笑道:“王书记,梁明同志安排我在家准备汇报材料,我就接不了您了。到时候我会赶到马山去,您再当面批评我吧。”王莽之也笑笑,说:“我就知道,你们越是认真准备汇报材料,就越是想认真糊弄我。你可要把材料准备得滴水不漏哦,小心我挑毛病啊广陆天一说:”我早就做好了挨批评的思想准备。“王莽之说:”你同缨明同志说说,请朱怀镜同志随他一道来。我想听听高速公路的情况。“陆天一忙说:”好的好的,我马上同梁明同志联系。“陆天一答得很快,其实他几乎听到自己胸口传出一声钝响。他怕王莽之听出什么异样,才有意表现得参加电视抢答赛似的。陆天一马上打电话给梁明。缨明一听,说了两声”这个这个“,马上就像刚回过神似的,说:”行啊行啊,就按王书记的安排吧。“正是这天,胡越昆派过来的人已赶到梅次了。朱怀镜没法顾及,只同客人匆匆见了一面,然后打电话给胡越昆。胡越昆哈哈一笑,说:”怀镜,您放心陪好你们王书记。我派去的人,我让他们公事公办。他们只需同你们有关部门联系一下,履行有关手续,拿套资料,自己沿设计路线走一趟,就行了。我派来的都是技术方面的专家。“
朱怀镜说:“这样吧,我让交通局派人随他们现场考察。”
“这样也好。只是会给您添麻烦吧?”胡越昆说。
“哪里啊,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工作。”朱怀镜便打电话给交通局长何乾坤。何乾坤恭敬从命,说自己带上技术人员,亲自陪同。
朱怀镜心想,哪需交通局长亲自陪同?只怕何屹坤看出胡越昆同他的特殊关系了。他不希望这样,便将招商引资的重要意义说了一通。“乾坤哪,你们很重视外来投标的客商,这很好。我们一要坚持招标原则,二要为他们搞好服务。”
何乾坤回道:“朱书记,这个工程您亲自挂帅,我可不敢怠慢啊。”
“乾坤你太客气了。好吧,你就自己陪陪吧。”朱怀镜说。两人说得轻松,甚至有些玩笑的味道,其实彼此心思,只怕都明白了。
缨明同朱怀镜是坐同一辆车去阴县的。他们坐的是梁明的皇冠座车。梁明说本届市委领导都是作风简朴的,喜欢轻车简从,车去多了不好,会挨批评的。两人都没有带秘书随行,宋勇和舒天只在阴县宾馆待命。
边界处有座桥,梅次历届领导通常都是在这个地方迎送上级首长。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兴起的,反正已成定规了。古时候官员们迎接上面大员,最隆重的礼节就是“郊迎”,也就是出城迎候。现代官员越发讲礼,发展成“界迎”了。
梁明和朱怀镜赶到桥头时,时间还早。朱怀镜说:“这地方不怎么好停车,是不是再往前走一段?”缨明只得同意,“好吧,径直往前开吧。”往前再走了约三十公里,忽见前方警灯闪闪,车队飞驰而来。梁明忙叫司机将车停在路边避让。等车队刚过,朱怀镜忙说:“掉头跟上去。”心想幸好不是高速公路,不然就误事了。
车队到了桥头,停了下来。王莽之头戴深灰色礼帽,身着浅灰色西装,脚穿白色皮鞋,下车同人握手。那是邻市的市委书记和市长,他们也按规矩送王莽之到边界。他们也戴着礼帽,不过朱怀镜当时并不在意,只是事后想起那场景,有点意思。缨明和朱怀镜忙迎上去,顺手同兄弟市的两位领导打了招呼,便去同王莽之握手。无非是欢迎欢迎,辛苦辛苦之类。
王莽之笑道:“我说嘛,这是缨明同志的车。”
梁明忙说:“王书记的记性真好。”
王莽之手一挥,“走吧。”他又猛一回头,“怀镜没来车?坐我的车吧。”
王莽之便关切地拉了拉朱怀镜的手,请他一同上车。朱怀镜心里欢喜,恭敬地伺候王莽之上了车,自己才钻了进去。两人并坐在后面,前面坐的是秘书李元。李元回头再次同朱怀镜致意,刚才在车下太匆忙了,彼此都没有尽到礼数。
略作寒暄,王莽之说:“专门叫你来,是想听听你这个……这个高速公路的想法。”这话说得有些缺胳膊少腿,但很多领导同志说话都是这样,点点中心词,不太注意语法或逻辑,能会意就行了。王莽之便就将地委研究过的意见扼要汇报了。
王莽之听罢,说:“市里原来的意思,是想将全线统筹起来。但各地都在争,想自己组织施工管理。也好,各地各负其责,也有利于施工环境的管理。但一定要保证质量。
朱怀镜点头称是。
王莽之说:“一边筹建,一边就要着手组建高速公路管理公司。以我意见,公司要将收费、维护、路政、交管等各项职能统筹起。” .“朱怀镜回道:”我们马上本着王书记的指示,认真研究个方案报上来。“
“怀镜哪,”王莽之偏过头望望他,“你脑子活,点子多,协调能力也强。我会同缨明和陆天一同志建议,由你负责高速公路的事。”
朱怀镜点头道:“感谢王书记器重。我服从安排,会尽自己最大努力,争取保证质量,保证工期。”
王莽之爽朗一笑,手拍拍朱怀镜的膝盖“怀镜啊,我这样算不算干涉你们地委工作?”
朱怀镜只觉有固温热而圆润的东西,从膝盖往上滚向胸口,几乎是一种恋爱的感觉。欢然道:“王书记这是在批评我们梅次地委吧?我们可一向是听您招呼的哦!”
王莽之微微点头,不紧不慢道:“怀镜,我信任你。”
王莽之这话似乎有弦外之音。朱怀德说的是梅次地委,而王莽之却单单只说朱怀镜。而通常意义上的梅次地委并不是虚拟的,而是具体的,多半指的就是梁明。王莽之对梁明不太感兴趣,只怕是明摆着的了。这位山东大汉虽然长得干干的,但毕竟身材魁梧,肚子也并不小,坐在车为体积还是很可观的。相比之下,朱怀镜就显得瘦小多了,尽管他并不单薄。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孩子,在王莽之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慈父般的温暖。他心头一热,却又暗自感到一种不能与人言说的难堪。
“怀镜,你很有想法嘛!你那篇关于农村税费体制改革的调研报告,我看了,很好。我已做了批示,很快内参就会发下来。我们研究问题是要超前一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