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可能在转眼间变样。房子可以成为废墟,钱可以成为废纸,人可以成为冤鬼,朝不保暮,生命像飘忽在半空中的一缕游丝无牵无挂,空虚的,无定。活着的人急于要抓住点什么踏实的东西,因而结婚的人非常多,香港报纸上常常满满地登着结婚广告。爱玲见到一对男女到她们防护办公室向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婚证,男的是一个医生,在平时也许并不是个“善眉善眼”的人,但是现在他不时地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恋恋的神情。新娘是个看护,个子矮小,红颧骨,喜气洋洋,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一件淡绿绸夹袍,镶着墨绿花边。他们坐在这里等人,默默地对坐,对看,熬不住满脸的微笑,为这战时的悲苦气氛,增添了一丝笑意,也为自己朝不保夕的生命力注入一丝快乐的希望。假如炸弹来了,命归黄泉,也算是弥补了生命中这个缺憾。“要做什么,立刻去做,不然都来不及了。”这是香港人,当然也包括张爱玲从港战中得到的历史教训。十八天后,仗终于打完了,香港彻底沦陷了,人们可以暂时活下来了,这已经是喜欢得不得了。这一群女大学生们,可以仰着脸欣赏天上飞的日本的飞机而不必担心炸弹落在头上了。她们又嘻嘻哈哈地满街乱跑,寻找冰淇淋和口红唇膏,她们进城去撞进每一家吃食店问可有冰淇淋卖,只有一家答应明天下午或许有。第二天,她们便步行十来里路前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虽然里边吱咯吱咯全是冰渣子。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的、卖西药的、牛羊肉罐头,卖慌乱中抢来的西装、绒线衫、累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又是一番热闹的景象。她们天天上城买东西,名为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张爱玲学会了女人买东西式的消遣方法。
战后的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到底人违反不了天生的本能,吃这项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份的注意,在感情的光强烈的照射下,竟变成下流的、反常的。吃成为人们最大的生活乐趣,卖吃的也就成为最时髦最有利可图的职业,学校里的教授,洋行的职员,店伙,律师,帮办全都改行作了饼师,街上每隔五步十步,便有这些看起来衣冠楚楚的人蹲在小风炉边炸小黄饼、萝卜饼、甜面包和形迹可疑的椰子蛋糕。
一群馋嘴的男女大学生便成了主顾,吃不惯学校里有浓烈肥皂味的椰子油烧菜,就来到街上找吃的,她们站在摊头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尽管尺来远的边上就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她们仍吃得津津有味。
张爱玲的“职业”是和其它女同学们一样在“大学堂临时医院”做看护。
临时医院里除了由各大医院搬来的几个普通病人,其余的大都是中流弹的苦力与被捕时受伤的趁火打劫者。她们在这里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活的,死的,看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对死伤病员,麻木得没有怜悯,没有惊慌,没有感觉。一个有钱的病人,雇另一个病人服侍他,却穿着宽大的医院制服满街逛;有的病人将一卷绷带、几把手术刀叉、三条病院制服裤子席卷而跑。
病员在这里有吃有住,时间长以后,倒不想出去了,跟自己的伤口也发生了感情,换药时每每用温柔的眼光注视着伤口的新肉,对之仿佛有一种创造性的爱。至于重病的人,乱七杂八地躺着或坐在临时医院的临时病房(那原是港大男生宿舍的餐室)里养病。
爱玲她们常常要值夜班,夜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便坐在屏风后看书,还有宵夜吃。有一个病人,民骨上生了奇臭的蚀烂症。痛苦到极点,面部却反倒像是狂喜……眼睛半睁半闭,嘴拉开了仿佛痒丝丝抓挠不着地微笑着。整夜地叫唤:“姑娘啊!——姑娘啊!——”悠长地,颤抖地,有腔有调地叫着,爱玲在屏风后听着并不理睬。她听着只觉得心里发毛,那样的恶心,他在那里受磨难,还要别人也受磨难,虽然她心里也为自己这样不负责任、没良心自我谴责,但还是不理睬,终于把一房间的病人闹醒了,帮他喊“姑娘啊,姑娘啊”。爱玲走出来,阴沉地站在他的床前,问道:“要什么?”这病人想一想,呻吟道:“要水。”其实他只是难受,什么也不要,只要人家给他点东西,不拘什么都行,爱玲知道,告诉他厨房里没有开水,又走开了。
这病人叹一口气,静了一会儿,又叫,叫不动了,还在哼哼“姑娘啊……姑娘啊……哎,姑娘啊深夜,爱玲去烧牛奶,穿过病房,多数病人都醒来了,眼睁睁地望着牛奶瓶,被她拿着走过。到厨房里,她把牛奶倒进铜锅里煮,铜锅坐在蓝色的煤气火焰中,像一尊铜佛坐在青莲花上,澄静,光丽。奶香引得隔壁病人的馋涎,那个拖长腔喊”姑娘啊!姑娘啊“的闻到牛奶香,跟踪到厨房里来了,小小的厨房里只点一支白蜡烛,爱玲不理这个病人,看守着将沸的牛奶,心里发慌,发怒,像被猎的兽。
天快亮的时候,这个病人死了。几个女大学生将病人的后事交给有经验的职业看护后,便躲到厨房里,吃用椰子油烘的一炉小面包,味道不错,颇像中国的酒酿饼。她们在这样冷漠自私的环境中,也学得冷漠,自私,若无其事地活着。只有炎樱那么热情,自告奋勇地为病人理发。(13)
整个外埠的学生都是这样,困在这里无事可做,成天就是买菜、烧饭、**。人类的文明在战争的轰炸下,去掉了一切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吃饭是为了享受这不知何时突然结束的生活;**也不是普通的**,是死神来临之际温和而带感伤式的气息的;一个女学生将米裹着抱出变钱,人们以为她去抛私生子;男同学上前线打仗回来大骂不值得。大家聚在一起,拿诸子百家、诗经、圣经、莎士比亚消磨时光,在污秽的玻璃窗上涂满了横七竖八的“家”。
在这乱世动荡中,香港大学三年来生活即告结束,因为香港沦陷了,无处栖身,她们不得不停下学业离开这个地方,张爱玲坐上船,重新再回上海。
重回上海,她有说不出的高兴,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虽然上海也同样是沦陷了。
但是她的眼前晃着一个个人影,变态的舍监,滑稽的教授,幽默而大胆的炎樱,健康的悲观的艾芙琳,受伤流血的年轻人,“姑娘啊姑娘啊”的病者;各种各样的人,西方人、南亚人、中国人,男的、女的,笑声、哭声、怒骂声,重重叠叠的打成一片骚乱,这就是香港。三年的生活多么熟悉,又是多么荒唐的、怪诞的、陌生的,各色各样的人与各色各样的思想在这里交碰,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张爱玲还没有理清思绪来构思小说,但这些小说的素材像她画的漫画一般,在眼前浮动,譬如暴躁的二房东太太,斗鸡眼突出得像两只自来水龙头,那少奶奶,整个的头与颈便是理发店的电吹风筒;像狮子又像狗模样蹲踞着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红丝袜的尽头与吊袜带……随意地涂抹着各种颜色,重重叠叠的香港印像。
即使以一生的精力为这些杂乱的人头写注解式的传记,也是值得的。
自私、空虚、渺小、苍白,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可怜的。不管是上等的英国人,发迹的华侨,还是杂种混血儿,临死的病员,在乱世的危胁中,脱去了一切浮文,全是平等的,一样有人的要求,人的弱点。
一个个不相干的漫画般的人物,在日后张爱玲的笔下复活了,复活为一段段不和谐的故事。
注释:
①张子静《我的姐姐》。
②张爱玲《烬余录》,下文除注明出处外皆弓自本篇。
③张爱玲《诙吃与画饼充饥》。
④张爱玲《姑姑语录》。
⑤张爱玲《忆西风》。
⑤张爱玲《我看苏青》。
⑦张爱玲《双声》。
⑧(12)张爱玲《炎樱语录》。
⑨胡兰成《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⑩张爱玲《谈跳舞》。
(11)张爱玲《〈张看〉自序》。
(13)炎樱在《一封信》中说自己在战时的香港就常为病员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