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垂在鼻尖旁,她乌漆漆的黑豆耗子眼珠子直黏在他身上,[哈!]她从鼻腔里逼吐出了个浓粘的气音儿,[哈,要睡,就得给足了铜子儿,我可不是济安堂的活耶稣。]她是个半拉基督信徒。何为半拉?只有礼拜后的读书会食杂糖果儿的时候,她才是那虔诚的信徒。甜果儿下了肚,她拍拍屁股转脸儿就忘了个通透,什么教条,什么福祉,扯蛋,差一个子儿都不行,那都得连人带行李卷丢那街上去的,她的铺位可精贵,可不得给人白碰。
[往那‘归柩’胡同去!]上来的,是一洋派打头的先生,二十来岁的模样,透着骨子里的生嫩。
[哈,]他又喘上了,呼吸难了耐,天已然擦了黑,他不该往那儿去,更不该在这个时候往那去,[爷,您还是另找辆车吧]他忍着心疼,往外推着生意,往前推着铜子儿。
[你若是嫌远,提价便是,别整这些有的没的!]那先生发了怒,沉定坐着,不肯下车。
[哎,不是因为这]提价儿,床钱,新一月,小个儿眼前儿晃过了那鸡蛋大小的房主婆儿的垂搭的眼袋,他狠一咬牙,[成吧,看您真着急,我就送您这一程。]
[不过事前言好,我可不包回程。]
小个儿缩在桌角,抽羊癫疯样猛抽了一下。
[神经!]同桌人被他骇了一跳,瞪大了眼珠子骂他。
他打了个哆嗦,他不该,他不该往那‘归柩’胡同去的。
他目瞪着那先生下了车,目瞪着他直了往那坟头巷子走。憨实石灰糊的厚围墙,那先生竟像是没见着一般,他径直往上撞,人模了影儿,他一个眨眼儿的功夫,那先生不见了,他消失了,径直消失在了那抹墙后头!
他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回的那三尺栖身处了。
小个儿仍捧着那土碗儿,捧护在手心里,连碗儿带茶已经没丁点热气了,他仍小心捧护着,攥得手心发了颤。他低头,干裂的唇儿沾着碗沿抿了点湿痕,又苦,又涩,他喝不惯,但他得喝,还舍不得一口喝尽。这是钱,是一个小子儿,但也是血,他淌的血。
啊,死令,硬规,他固执不了,他得活。魂轻,哈,谁还顾得上魂儿呢,那堆烂肉可都快坏了呢。
他木着脸,低头又抿了口那茶渣子水。小个儿佝偻着,吐出个憋噎苦笑。
[呵,这也算得上是个事儿哦!]一人,晃晃悠悠站起了身儿。他个儿高,却极瘦,肩宽身儿却窄扁困在身旧灰半棉褂袍里,空荡的,袍摆在寒风里抖开冽冽作响。他鼻梁低塌,架了副老旧的玻璃镜片,没了支撑,直滑到鼻尖,将将钩着。度数早就失了衡,他嘘着眼,肩一耸,环了圈四周。他自语不像个拉车,哪怕他丢不下那结霜黏手的铁车把儿,哪怕他作足了派头也只能耗耗这一小子儿一杯的茶渣子水。
[北平城恁大恁老,]他抖了下窄袖儿,拿袖棱支了下眼镜腿子,[老物件儿成怪成精都不稀奇,莫说这些个事儿了。]
[嚯,半仙儿又来了。]旁人嘲他。
[哼,]他昂着头,拿鼻尖儿吐出了个气音。‘半仙儿’之称,本是调侃,他却全当是听不懂,怡然欣然当作夸赞全盘收下了,[那些个事儿不稀奇,不过当下我要说的,那可就有意思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