溜儿黄包车,团着,聚着,搁在街角,棚盖儿乌红、澄蓝、明黄,菊瓣样散着摊着,缀饰着这乌灰的街道。街上来往稀疏,没人,那也就没客儿,没客儿,今儿的吃食房钱一家老小生计通通没了着落,生了铁腥红锈的车把儿兀自结了霜,本是苦的,该是苦的,套着土布灰棉褂儿的车夫们却是头脸通红。他们团坐在茶馆里头,一人跟前一土碗儿,茶汤浅薄,零星飘着点碎沫子,一小子儿落个座,苦哈哈,那也得寻乐子,茶水充不了饥,抵不了寒,那也得耗耗,日子太苦,茶渣子也能抿出点甜味儿来。
寒风瑟瑟,他们却吵吵得热火朝天,头上鼓了汗,灰棉褂子也歇了襟,眼儿瞪得铜铃大。他们嬉笑,逗趣儿,忘了家里头嗷嗷叫饿的那几张嘴,忘了飒飒漏风的破门,忘了,忘了,快活呵。
[我同你们说!]坐得临门,一位腾地站了身,他个儿高,脸憨圆,把在门前,活像尊活门神,[我同你们说!]
明明喝得不过是小一子儿的茶渣子水,他却是满脸通红,活似刚灌进了几斤白干。[嗝,]他打了个茶嗝,佝偻着身,嗓儿压得极低,眼神儿神神叨叨四处剐了一通,粗黑眉毛蹙成了团墨,直抵得开腔的人都噤了声,他才乐乐哉哉吐了几个字,[我啊,前些个日子,载了个鬼!]
[嗨!憨子,你又嘴上没溜儿了瞎扯蛋了是吧,]同桌儿的,不给他这面儿,嘲着咧掰了嘴。
[去,你懂个蛋,]憨子狠清了下嗓子,生唾出口浓痰来,[民声报社那档儿你们知道吧?死了社长那地儿,早关门了,一人没有,就停一棺材在那儿。前些个日子,我在货运港接一夜活儿,一公子哥打头的,非得往那民声报社走,开价儿高,我憨子能是怕事儿人吗,自是不赚白不赚,就开他这么一趟。]
他嗓门大,声儿亮,一扬一抑,整得尽是说书架势,勾得人心里头一欠一欠的,[那然后呢?]
[那公子哥儿给了我个来回价儿,我寻思着也不能坑人啊,那僻静地儿的,车也招不着,人也找不着,可不就给人给撂那儿了吗?我啊,就同他说,搁巷子口等等他,再把他给拉回来,结果你们猜怎们着?]憨子轻敲了下木桌儿,他低笑了一声,[只听那‘咯吱’一声,巷子里头那门,开了。]
他学着那说书先生,两手合中往旁一分,作了个拉门姿势。
[能让死人爬起来开门的,不是个鬼,又是什么?]
茶馆里头噤了声,寒风溜了缝从门缝生往里头蹿,憨子打了个哆嗦,他觉丢了面子,合了合衫子,低头又是一声响唾,转身踹了下房门,低骂了一声。
[嗨,看你说得神况况的,人一这么大个报社,不兴人给自个儿老上级请个守夜人还是怎么着,]那同桌人看他拔了筹,不服气了,驳他。
[嘿,你当我什么人?那报社里头可有我以前拉过包月儿的老主顾,陈老爷子那老痰炎的声儿我能听不出?再说了,我这事儿,可没算完,]憨子沉了色,[第二天,我又撞见事儿了。]
[我心里头也直打鼓,见天擦了黑,本寻思着休个早,在这时候儿,我又撞见了笔买卖,]憨子拍了下桌,[是个学生,要往那西郊平去。]
[西郊平嘛,洋学校那档儿,这学生抗了个大盖帽,看不清脸面,但看着挺着急的,也不像是有甚问题的样子,我就应了这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