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大雕一声长啸,奋力张开双翅,将匆忙袭来的十数柄刀枪都鼓荡开来,扑腾着顺着山岩爬到了旁边的山上。
蒙古军连忙追赶,一群人追着杨过和大雕往上奔跑良久,来到一座断崖,只见大雕双翅平展,脚下用力,便腾空而起,顺着山风往下滑翔。蒙古军小心翼翼的凑到千丈断崖边上,只见脚下峰峦叠嶂,河流密布,一人一雕,在众人眼中渐渐的合而为一,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要想追赶,又哪里可能?
神雕带着杨过如何上天入地,他已经完全无法去体会了。即使是以他的自信,也想象不到,自己居然能承受的住这么重的伤势。
他修身大法早已大成,躯体的强悍,当世数一数二,更加上九阴真经易经断骨篇的修炼,使得他对内力的操控更是骇人听闻。寻常内外伤对他而言完全不在话下。但这次受伤实在太过严重。百余只长箭造成的创口,看起来固然可怖,却只是外伤。他伤势的关键,是这十来天里他一共强行发动了三次自毁之法,刺激身体的潜力,之后却没有得到修养,满腔的生机,已经耗尽。
第一次是为了追杀蒙哥,他通过自毁,功力暴涨,瞬间加速。当时他就下了必死的决心。第二次是转身逃跑,乱箭及体的时候,他震破了自己体内几处隐秘的经脉,修身大法全力发动,把浑身血气从四肢抽出,护住胸腹头颅诸处要害,顿时浑身坚若铁石,让无关紧要的地方中箭。他‘直透心房‘的两箭,还是他稍稍挪移了心脏的位置之后,自己插上的。等敌人乱箭停息之后,他运转深度龟息大法,完全封闭住了自己的心跳呼吸,连血液都开始转冷,外人看来,和死人的确没有什么两样了。他装死固然极像,但如果蒙古人当真照例割了他的首级,他也不免真的死亡。
第三次自毁就是适才营救神雕的时候,斩开铁链的那一次了。他刚从十几日的龟息之中醒转过来,整个人空空荡荡,内息无存,生机断绝,连制住泰赤等人,都靠的恐吓。让他再从几百蒙古兵勇的手上救走神雕,他只有再次使用那对身体伤残极大的自毁之法。
这一来,他的身子终于完全的脱出了他神志的掌控,有如行尸走肉了一般,只有一点内力真元护祝蝴心脉最后一点生机。便说他是死人,也不无不可。若非易经断骨篇的神妙,让他脱胎换骨,体质远超常人,只怕早已横死多时。
神雕知不知道杨过的状况,旁人不得而知。它载着杨过一直往下滑翔,停在了襄水边上。浩浩荡荡的襄江水似缓实急的往南奔流。大雕展开的双翅一收,杨过便有如石块般一骨碌滚到了江水之中,载沉载浮。
大雕歪歪脑袋,试探般的将鸟喙伸出去,想咬住杨过衣襟,但试了三次,都差了一点。杨过的身子一点点飘向了大河中央。大雕顺着河岸,跟着杨过往南飘动的身子踱步。它或许在怀念自己年轻能飞的时候,只要飞上天空,一个俯冲,就能将杨过从河水之中抓出来。可惜它现在实在太胖了,羽毛也不剩几根。
它忽然后退几丈,双翅展开,直跃向襄水中央,正落在杨过边上,伸口叼住杨过胳膊,脑袋一甩,杨过斜斜的飞出一丈,却还是落在河水之中。
大雕头脑乱晃,颇有些无可奈何。它扑腾着想往杨过处而去,可惜它的狗刨式很不过关。它巨大的翅膀展了开,就像在水面上摊开了两个桌子一般,流水一冲,飘的更快。看似一平如镜的水面,却有着不同的流速。一人一雕浮在水面上,渐渐的分了开。
大雕忽然暴怒,一只翅膀翘起,另一只奋力拍水一击,杨过的身子裹着一团河水,蹭的从大河中分离了开,斜斜飞出三四丈,正跌在襄江边上。
大雕满意的呱呱两声。它忽然发现自己几乎整个的沉入了河水之中,光秃秃的翅膀上那寥寥几根毛羽沾满了河水,比平时重上了三分。水地下的暗流拉扯着它,想将它吞没。顿时大雕顾不上杨过,死命的扑腾了起来。水流载着它,越去越远。
杨过躺在河岸边,一动不动。斜斜的朝阳渐渐的升到了半空,阳光耀眼,把他湿透了的身子都晒的干了。这时候才声雕鸣听到一,大雕不知在河中挣扎了多久,才终于挣脱出了出来。它浑身滴水,狼狈不堪的急奔了过来。
大雕用鸟喙帮杨过翻身朝上。杨过毫无动静。它对着杨过几声嘶鸣。杨过还是没有丝毫反应。它叼住杨过的身子,将他甩到自己背上,杨过便顺着它的脊背滑脱了下来。如是再三。
大雕改变了策略,叼着杨过往前便走。杨过就像一口布袋般在地上拖着,很快丢掉了鞋子和半截裤管。大雕歪着脑袋,也很不好受。一人一雕勉强又挪了半里。
忽然大雕停住,重新将杨过甩到了自己背上。不等他滑落,便撅起了臀部,同时张开了双翼。杨过的身子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那里。
大雕欢嘶一声,张开两条有力的大腿,朝群山深处飞奔而去。
杨过首先回复些许神志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陷入了一团漆黑之中,听不见,看不着,闻不到,似乎他的肉体已经消散了,只剩下了灵魂被困在了一隅之中一般。死了么?杨过艰难的想着。现在一个最简单的想法,对他而言都是极端艰巨的一件事情一般。巨大的悲哀袭上了他的心头。幸好他隐隐的还有一点触觉,似乎有人用极端轻柔的动作在抚慰他,这点安慰支持着他不至于放弃。他不知道这般的过了多久,终于开始着急了,用力一挣。忽然似乎回复了些许听力,感到自己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轰隆隆的声音就像一道道响雷一般,震的他心悸。终于一声大响,他又陷入昏迷。
再醒的时候,他感到了疼痛。无可忍耐的疼痛。全身上下无处不疼,仿似千万柄钢刀在绞着他的血肉,剐着他的骨头一般。他张嘴想呻吟,却没有力气发出丝毫声响。耳朵里充盈的都是隆隆的耳鸣声,听不到别的声响。‘看来伤口发作了。能感到疼,就是好兆头!‘杨过迷迷糊糊的想着。
巨大的哀伤和寂寞依旧萦绕在他心头。幸好很快,他又感到了那温柔的抚慰。这次的感觉不同于上一次那般若有若无,是这么的明显。他甚至能体味到那手掌上的纹理和温度。他也感到后脑枕着的是一片温软的所在。这抚慰的幅度和节奏,让他的心平静,让他想起了古墓时候的和小龙女相依为命时候的静谧。他心中仿佛都又听见了古墓中那若有若无的滴水声。这空寂的声响,将耳边永不消却的轰鸣声都冲淡了。
杨过不知何时睡去,又不知何时再度转醒。这次不像上次那般疼痛,却是一股股透心的搔痒。感到痒,就更是好兆头了,显然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他还觉察到了什么别的和上次的不一样,好长时间之后,他才反应了过来:耳边的轰响已经消失了,他回复了听力!
杨过侧耳,静静的倾听耳边的一点点响动。周围安静的很,过了良久,他才隐约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叮叮咚咚的流水声。经历了漫长的无知无觉的时光,直到此时才重新听到了真正的声音,杨过忽然心中一酸,简直要哭了出来。
他仔细品位那细微的声响,猜测着是流水撞击到了碎岩,再散开,分成几股,然后几股细水互相碰撞,重新汇成一股往前流动。前面又有个轻微的落差,水流轰的落下,散成珠玉般的水滴,叮叮铃铃,淅淅呖呖,不一而足。
他的听觉一点点回复了昔日的敏锐,渐渐的,以耳代目,他‘听‘出来了这还是凌晨。听着朝阳升起,温度升高,周围小草叶瓣上的露珠滚落,小虫小蚁之类的开始从洞穴中爬出,进进出出的忙碌。还有爬到他脸上的,顺着他脸面的毛孔艰难的上爬,让杨过生怕一个翻身,便压死了他们。但他何尝不知道此时他根本没有稍动的能力?
渐渐的他心理开始浮躁。那个人呢?一直在抚慰他的人呢?他心里面有个让他非常激动而且惊惶的预感:那就是他苦苦找寻的姑姑。只有她能让他在无知无觉的这段时间里找到慰藉,让他支撑着不死。但如果不是呢?杨过不敢多想,他想张口呼唤,但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忽然一只手轻轻的搭在了他额头上。杨过立即安稳了下来。他感到她将他轻轻的抱起来,带着他来到了外面阳光明媚的小溪边上。杨过‘听‘着她俯身,用丝巾蘸了溪水,停在手上良久,然后从他额头开始,轻柔的给他洁面。丝巾上的原本冰冷的溪水带着她手掌的热度,温暖的让杨过忍不住想呻吟。
‘姑姑,姑姑……‘杨过心里面大叫,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他越确认她就是自己遍寻不着的姑姑,心中就越发的恐惧: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呢……
她散开杨过的发髻,掏出了一个木拢,慢慢的将他的头发重新梳起。她的长长的青丝从肩头披散,划到了杨过脸上。杨过忽然压抑住了自己的一切想法,用尽了一切的努力,去嗅那落在自己鼻翼的一缕秀发的味道。他现在宁愿自己没有听觉,只盼嗅觉无恙。终于,他闻到了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
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他倚在姑姑怀中,听她弹琴的时候,也闻过这般无二的清香。只是随着他一日日沉迷与武功,一日日计较着古墓外的世界,这幽香才从自己的六识中消失。
是姑姑!是她!杨过心中哈哈大笑,无与伦比的畅快从灵魂深处腾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由于太过于激动,浑身都发烫了起来。‘姑姑,姑姑……‘杨过心中大叫,口中也在大叫,但仍旧没有丝毫的声响,却化成了越来越急的喘息出气的声音。‘你说话啊,你说话啊,让过儿确认一下!‘杨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小龙女的安宁。若是他自己,早已经有了无数句话脱口而出。‘你开口啊!‘杨过徒劳的祈求。
渐渐的他感到了透骨的疲倦,知道自己又要昏厥了。杨过徒劳的想奋力挥舞双手,摇动脑袋。忽然他感到她重新将自己抱在了怀中。他的后脑又枕在了她温软的腿上,她的手轻轻的擦掉了他由于太过激动而渗出的汗水。
她悠悠的开口,自言自语道:‘过儿,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好久没有听你叫我声姑姑,我都快忘记你的声音拉。‘
杨过浑身的鲜血都冲到了喉头,一张口,‘姑姑‘二字没有发出,却长长的喷出了一口鲜血。
小龙女陡然站了起来,平静无波的俏脸上满是无限的惊喜。她叫道:‘过儿,你醒了么!‘不顾血污,将他抱在怀中,脸帖脸的倾听他的呼吸。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朝一边笑道:‘过儿刚才醒了,不过现在又昏过去了。‘
那边传来一声‘咕噜‘的鸣叫,算是回答。灰扑扑的大雕缩在两块岩石中间睡觉,此时还只睁开了一只眼睛。
小龙女道:‘雕前辈,你的蛇胆真的很有用,过儿大有好转。多谢你了。昨儿的用完了,快去再弄一些啊!‘
大雕将另一只眼也睁了开,呱呱的叫了两声,忽然展翅扇风,顿时罡风四起。小龙女用身子护住杨过,对大雕怒目相视。大雕腾出了山洞,翻身站到了洞顶之上,对着朝阳厉声清啸,双翅一展,往山下滑翔而去。
十日之后的下午,万里无云,阳光耀眼。杨龙伴那大雕的所在,有如一条环绕着山腰的玉带般的溪水轻快平缓的流淌着。溪水温暖宜人。半尺深的河床,一颗颗鹅卵石光滑溜圆,折射着五颜六色的日光。
小龙女将赤裸的杨过放在溪水中,帮他沐浴。这般赤条条的在姑姑面前,杨过虽然洒脱,却也羞红了脸。小龙女却浑不在意。
杨过身上的伤疤覆盖了整个身子,就像穿了一身角质的铠甲一般。她小心翼翼的用灵巧的手指,抵着蘸水的丝巾,擦拭杨过伤疤之间的脓血和积尘。她忽然碰到了一块即将脱落的伤疤,伤疤牵动新生的嫩肉,杨过龇牙咧嘴的叫疼。
小龙女道:‘你从来不怕疼的。这时又在惫懒耍赖。‘杨过咧嘴而笑,道:‘我现在功力全失,身体几乎是重新长出来的,比之以前,却是脆多了。‘
小龙女哦的一声。继续替他擦拭。
杨过道:‘姑姑,我们说会儿话。我看不见了,就想听着你的声音。‘小龙女眼睛一红,动作慢了下来,道:‘雕前辈把你驮道我这里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你的伤那么的重,他们都以为你必死无疑,虽然不对我说,我却是知道的。‘杨过将一直握着她的左手握的更紧,笑道:‘我没有再见到姑姑,怎么会死?他们是谁?还有旁人么?‘小龙女道:‘他们都在山下,是——‘杨过截断她的话,道:‘别告诉我。等我伤好了,再去管他们是谁吧。我现在只要你一个人在身边。‘
小龙女微微一笑。杨过虽然看不见,却感觉到了,将她的空闲的右手背拉到自己唇边亲吻。他忽然叹道:‘我好快活!只有在你身边,我才真正的把什么都忘掉。‘他笑道:‘对于襄阳和郭伯伯,我也尽力拉!现在便是想再出力也是不能。老天可怜我,把我送回到了姑姑身边。‘
他催促小龙女道:‘姑姑,你继续说啊。我看不见,着急的很。‘小龙女不紧不慢的道:‘你这般的急性子,难为你这么多天不能动,不能看,不能说了。你说你半个月之内就能恢复。若是一辈子都看不到了,岂不是急死了?‘
杨过笑道:‘我便是从此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了,只要还能在你身边,心里就不会真的着急。‘
他问道:‘若过儿从此瞎了,姑姑你还要我么?‘小龙女点头。又嗯了一声。杨过又问道:‘那我若是还聋了呢?还哑了呢?‘
小龙女叹道:‘偏你喜欢呱躁。你要是聋了哑了才好。最好就是如前几日那般,一动不能动。‘她抽出杨过紧握的右手,双手将他硬邦邦的身子翻了过来,将右手递回到杨过手上,左手替他擦拭后背。杨过后背的伤势比起前胸还重了三分,层层的伤疤连着红嫩的新肉,叫人看了,心中一股股寒气翻涌。
小龙女眼睛又是一红,声音都哽咽了三分,道:‘我当你从此醒不过来了。准备就在古墓,天天守着你,也好过在江湖上四处漂泊,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
杨过心中升起万丈柔情,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奈何此时他只能活动双手和头部,哪里能够直起腰腹?
他现在的精神还是脆弱的很。每天只能保持两三个时辰的清醒。但只要他醒着,就一定要将小龙女的手牢牢的握着,不愿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