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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脱困(下)(2/2)

来吧。我守在此处,占尽地利,总能阻住你们,让我义父脱困。至不计,我便死在这风光无限的绝情谷就是。”

    他朝四周凝望。忽然心中大痛,竟然是先前所中的情花毒再次发作。这一痛,竟至于不可收拾。

    其实他当时中毒极轻,本身又接近百毒不侵,体内的些许情花残毒于他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情花毒只是药引,他只是由死想到了小龙女。由小龙女而动情,至于无法舒缓。情之一物,本千头万绪,无可名状。或可为喜情,或可为悲情。或可为乐情,或可为苦情。杨过一生悲苦,深陷沉沦,无可解脱。此时忽然剧痛,实在是毒性已深,身上虽有绝情丹,却无可解救。

    既然总归于死,他为何还要眷念于小龙女的爱情?想到此处,杨过忽然如中锤击,一时之间惊恐无限,竟至于无法呼吸。他脑海中有无数声音在问他:“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爱或不爱……爱或不爱……爱或不爱……”……这两种声音比起世上任何玄微奥妙的武功对他的摧残打击都大上多少倍。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情为何物,不知道何所生,不知道何所死,不知道何所有,不知道何所无。一时之间,似乎在这逝去的许多年生命里,他一直都只是个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没有真正活过。那么以后呢?以后又如何存活?怎样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他恨不能撕裂自己的胸膛,去问问自己的本心。他恨不能燃荆葫有的生命,只作一声悲啸。他恨不能投身刀山火海,立即化为乌有。

    在别人看来,杨过虽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让每个人都知道他处在了疯狂的边缘。他周围的空气似乎都由于他的心情而错乱,扭曲。即使是金轮法王的修养,也情不自禁的后退了几步,仿佛再靠近杨过,就要被他撕裂吞噬了一般。公孙萼紧紧的握着裘千尺的手掌,紧张的浑身冷汗。在她眼中,杨过就像在一点点燃烧一般,燃烧的时候固然热烈无比,燃尽了之后却不会有丝毫存留。周伯通盯着他,有点发呆。喃喃道:“走火入魔了么?我师兄当年也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走火入魔过?改天也要试试。”众人都是惊骇万分,只虚雪轩痴痴的看,面上一抹病态的嫣红。

    欧阳峰忽然踉踉跄跄的朝杨过奔去,大叫道:“儿子,儿子,你怎么了?”周伯通一把扯祝蝴,道:“你怕什么?走火入魔而已。我师兄当年不也没事了?他不会有事的。等过了这一关,他肯定跟我师兄当年一样,就得道了。不对不对,那他不就成道士了?”欧阳峰不知双手间从何而来的一股力气,挣脱了周伯通,直奔到杨过眼前,握祝蝴双肩用力摇撼,叫道:“儿子,你怎么了,告诉爹,告诉我怎么救你!”他感觉到杨过此时危险到了极点,只要一个不对,就能封杀了他自己的心灵。

    杨过茫然盯着他,问:“我是谁?姑姑是谁?”欧阳峰惊惶的大叫:“你是杨过,你是杨过啊,你是我儿子,你是我西毒欧阳峰的儿子啊。你姑姑——你姑姑不就是你师父么?你姑姑是你妻子啊。”杨过君子剑跌在了地上,双手紧紧的握着欧阳峰的双臂,握的他伤口之处鲜血横流,寒铁链哗哗作响。杨过双眼瞪的浑圆,眼中却没有丝毫神采,他问:“你是谁?”

    欧阳峰叫道:“我是欧阳峰啊,西毒欧阳峰,白驮山主人欧阳峰……”他手上的力气渐渐消失了,臂上伤口的疼痛也没有了感觉,只飘飘悠悠的想:“对啊,我是谁……我是……欧阳峰?”这个问题他想了不知道多少年,好像还准备这么飘飘悠悠的一直思考下去。

    一老一少两人都有如失心般立在这悬崖峭壁之前,似乎飘忽之间就要掉下山崖。两双眼睛同样空洞无神。四周之人都只觉得诡异万分,连老顽童在内,竟大气都不敢出。

    杨过反反复复的念叨着小龙女的名字,时而夹着自己的名字。良久他轻轻的问:“我总是想不通……”欧阳峰下意识的回答道:“是啊。我也想不通。想了二十年了,还是想不通。”

    周伯通在一边,终于忍不住无聊,叫道:“那不简单,想不通,就不像呗!”静谧的山崖上陡然响起来他破沙锣般的嗓音,突兀的紧,连公孙萼都忽然动了打他一顿的念头。场中失魂落魄的两人却双双一震,再度对视一番,开始轻轻而笑。继而大笑,笑的一发不可收拾。

    良久,杨过忽然双泪纵横,道:“爹爹,你记得了?”欧阳峰道:“都记得了。你不需为我高兴成这样。”杨过哽咽道:“不单为爹爹,也为我自己。”欧阳峰点头:“你我父子二人今日能一起醒悟,实在是莫大的造化。”杨过破涕为笑道:“爹爹是记得了,过儿却只是忘记了。和之前不去想不一样,是真忘记了。还要多谢周伯通的一句‘想不通,就不想’。”欧阳峰却缓缓流出了泪水:“便为了这六个字,我困顿了二十年。知道此时,我才真正脱困而出。”两人又是一阵长笑,这才松开了互相紧握的臂膀。旁人都觉得两人变的不一样了,具体如何,却无法言说。虚雪轩却无形之中退后了不少步,眼光涣散,神思不属。金轮法王面露惊怖之容,口中喃喃自语,尽是旁人听不懂的藏语经文。

    杨过扶着欧阳峰坐在峭壁边上休息,径自走到周伯通面前,恭敬的道:“请问生死。”周伯通咧嘴笑道:“活着就活着呗,好好的想着死干什么?”杨过道:“是。但想的多了,就想到了死,只觉得生无其趣。”周伯通皱眉道:“想也是没用。想也是白想。况且怎地就生无其趣了?”他愤慨起来:“我当年被黄药师关在桃花岛十几年,那岂不是无趣的很,我还找到了自己跟自己打架的法门,多有趣。天底下到处是有趣的地方。例如刚才我们上来的洞。里面还有几条没死的鳄鱼,改天我也把它们救上来,放到汗水去。等它们在越长越多,整个长江都是了,我重新绑一个鳄鱼船。小孩子家不懂事,胡乱说话。”杨过点头应是。

    周伯通随便几句率性之言,就让杨过这样聪明绝顶且桀骜不逊的人物点头受教,虽然不满意杨过对他的些许恭敬,周伯通还是禁不住得意洋洋了起来,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我老人家统统告诉你。我可当你是好朋友才这般。我有个徒弟,不知道多蠢笨,跟郭靖似的呆板。他天天要受教,我偏偏不跟他说。”

    杨过微微一笑,稽首道:“请问情爱。”周伯通顿时面色大变,火烧了眉毛似的跳了起来,双手乱摆,道:“这个我不懂。”转身就走。杨过哈哈大笑,如影随形的跟在他身后,道:“这个不要你教我。我也不懂。不过也与生死同。爱了便是爱了,却不需知道所以然。于我而言,爱便是生,生就须爱。周伯通以为如何?”周伯通双脸发青,逃的飞快,叫道:“都说我不懂了。”杨过大叫道:“那瑛姑呢?你要她生,要她死?”周伯通顿时一愣。杨过继续道:“我适才生死悬于一线,你看到了的。瑛姑呢?她爱你不在我爱我姑姑之下。她的生死,原系与你手。”周伯通脸色数变,忽然发起怒来,一把推开杨过,把杨过赠他的面具扔到杨过怀中,叫道:“我不跟你说话了。”背转向众人,撒腿往崇山峻岭之中而去。杨过心中悲喜交集,拾起面具,愣愣的看他远去。

    众人纷纷回过神来。听了杨过欧阳峰跟周伯通一通近乎论道的言语,似乎有所悟,又似乎一无所知。公孙止一眼看到了杨过留在地上的君子剑,连忙上前去抢了在手上。还没有拿稳,忽然一截铁链灵蛇般击向他手腕。那铁链居然比起人手还要灵动了三分,直袭他手腕三处大穴。公孙止猝不及防之下,手腕急缩,哪知道君子剑剑身不知何时已经被那铁链绞住,他居然带之不动。眼见铁链即将击中自己手腕,劲风四溢,他虽然能闭穴,却绝对不敢硬受这么一击,便只好松手,任由那铁链扯了君子剑回去。

    公孙止这才有暇打量出手的欧阳峰。只见他仍旧那般侧对着众人,眼神专注的望着西北方向,似乎从来没有移开过。一截铁链携着君子剑,仿佛活物一般在他遍绕铁链的身上游走。见到欧阳峰出手,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公孙止惊怒交集,道:“你为何抢我宝剑?这本是我谷中祖传之物。”欧阳峰淡淡的道:“我只知晓,现在这是我孩儿杨过的佩剑。”他扫视了众人一眼,西毒的气派陡然横生,竟压的诸人不能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