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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高僧释疑(2/2)

道衍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容;自从道衍四年前,第一次在这庆寿寺中见到沈若寥,他也不曾在记忆中找到过同样的笑容。

    “若寥,你——”道衍惊骇地望着他,不由自主站起身来。

    沈若寥仰头望着他:“我一直在琢磨袁先生明升生酒楼所言。我一直在担心,王爷最终亢龙有悔,悔的到底是什么。到后来,想得我越来越怕,无形中也促成我选择背叛他,而效力于朝廷。我害怕是别的;害怕有任何别的事情,能让亢龙有悔。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王爷杀了我也好,随便怎么样我也好,如果最终亢龙有悔只是为了这个,那一切就都值了,我也知道自己没有做错,这条路我走对了。”

    道衍战战兢兢地望着沈若寥。他活了将近七十年,被袁珙定义为“嗜杀”的“异僧”,“刘秉忠流也”,辅佐燕王,治理北平,征战疆场,从来没有过如此战战兢兢的时候。仿佛昆仑深山之中,冰天雪地,天风凛冽,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往何而去,不觉几百万年的世外冰封。

    头一次,道衍大师开了口,只有这四个颤巍巍的字出来:

    “阿弥陀佛……”

    许久,他镇定下来,缓缓说道:

    “将军,不管怎么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姚大人是对的,王爷此去入了京师,会发现京师有更多的事情等他处理,远比战场上要多得多。王爷若登了基,从此更不知何年月才能回北平。将军既在北平休养,王妃和世子又都敬重阁下,不如暂且将这些事情都忘怀,只是好好珍惜这难得的自由和逍遥;至于王爷那里,等到王爷下了旨,再想也不迟。”

    沈若寥看他转着手中佛珠,笑道:“大师方才一番劝阻反而使我豁然开朗,疑惧冰释,更坚定了若寥信念。此刻心中仿佛有了盏长明灯,又焉能再忘怀,把灯遮盖?”

    道衍叹道:“人不能总处在忧虑之中,弓弦不能总处在紧绷状态。有张有弛,方能持久。即便将军不以自己为念,身为习武之人,必然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何况将军现在北平,远离京师,远离战场,远离王爷,你就是日夜紧张自己,又有何用,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放松。”

    沈若寥道:“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但恐安逸下来,心志毁丧,等到该紧张起来的时候,再想回到现在的状态,反而不能。大师好意,若寥心领了。我便是努力放松,无奈从小习惯养成,一时间也委实难以做到。”

    道衍想了想,又坐下来,慢慢说道:

    “若寥,老衲劝你放松,也不光是为你自己。老衲请你来庆寿寺住,给了你两个原因。还有第三个原因。如果说,前两个原因,是王妃和世子的,这第三个,则完全是老衲自己的。”

    沈若寥有些惊讶,疑惑地望着道衍。

    “请大师赐教。”

    道衍淡淡笑了。“自从你这次回北平,老衲突然开始时常怀旧。老衲怀念四年前,初次见到沈少侠的情景,怀念你还在王爷身边时的种种,一言一行,犹且历历在目。北平还是一样的北平,沈若寥已不再是当年的沈若寥。老衲日夜痴念,而终不能释怀。”

    沈若寥低声道:“大师,北平其实也不再是当初的北平了。再说,佛门四大皆空,大师修行甚高,何必以此自苦呢。”

    道衍叹道:“我入佛门多年,至今仍痴迷这尘世中的种种俗事俗物。佛门清静,老衲却从来不想拿四大皆空当作逃避现实的借口。之所以留佐燕王左右,正因如此。凡事听缘分,凡人听命运,老衲一生希望能以己之力,成就缘分,顺治命运,几十年下来,成败不论,痴心不改。”

    沈若寥道:“大师高德;袁先生嵩山相面之语,并无丝毫失言。”

    道衍笑道:“我非性嗜杀;但军政国事往往如此,为了一个目标,有些人非杀不可,有些时候非杀不可。时局不因当局者嗜杀与否而改;然而只有敢于下决心、为大局者才能最终成功。沈将军曾经手刃张玉、谭渊,斩杀数万燕军俘虏而眼睛不眨一下,必定同意老衲说的话。”

    沈若寥轻轻叹了口气。“大师,您方才说,第三个原因?”

    道衍没有立刻回答,却诡异地一笑。

    “沈少侠少安毋躁;待老衲走后,便见分晓。”

    沈若寥不安地望着道衍诡异的笑容,心里一丝困惑上来。沈少侠?待他走后?

    他有了一种莫名的预感。

    茶喝光后,道衍继续坐了少许,又为他切了切脉,然后才终于告辞离开。

    “时候不早了;沈将军劳顿一天,就请休息吧。如有任何需要,侍候小僧就睡在隔壁,可随时唤他。若一切无事,老衲明天早上再来探望。”

    沈若寥深深行了一拜:“大师如此关怀备至,若寥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道衍深邃地一笑:“将军若不负老衲,就请珍爱自己,莫再强逆天性,自我摧残。天下顺则治,逆则乱。老衲只愿成就缘分,顺治命运。阿弥陀佛。”

    他双手合十,深深鞠了一躬。沈若寥莫名惊诧地望着他。道衍却不再说话,退出房去,把门带上了。

    沈若寥转过身去,背对房门,在桌边重新坐下来,望着桌上安静如止的一点灯火。

    他心里平静,空荡荡的平静,一如这禅房,只剩下等待和困惑。

    珍爱自己,莫要强逆天性,自我摧残。

    莫非道衍大师,真的已经看透了他的心迹,他所有的终始,一切的缘由?

    他不在乎;亢龙有悔,悔的原来是他。他放心了,他感到莫名的鼓舞,他自下决心时起,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这条路是对的,无论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已经看到尽头的那一片繁荣昌盛,四海清宁。

    天下顺则治,逆则乱……

    他却又有些心慌;道衍大师是对的。顺则治,逆则乱……他强要逆天,自己自不必说,天下却又将如何呢?

    老衲只愿成就缘分,顺治命运。

    成就缘分,顺治命运……

    背后的禅房木门轻轻地打开又关上;一阵晚风吹过,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他深深地吸气,不知不觉已沉醉。

    “有劳师父了,你也早休息吧。”他轻轻说道,并没有回头,只道是小僧又进来收拾桌子。

    “若寥,是我。”一个久违了的,无比亲切熟悉的,又无比疏远陌生的声音在背后轻轻响了起来。

    沈若寥猛吃了一惊,转过身来。

    “……香儿?!……”

    再一个瞬间,夜来香温润的双唇已经炽热地封住了他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