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是稀释后的湖水,庞大而迟缓地移动着。
慕师靖坠入雾中时感受不到阻力,迎面而来的只有清凉,很快,寂静代替了追兵的喧嚣,汇聚的火把成了天上的星,世界在离她远去,她也不似跳入雾中,更像是挑开了深渊的门帘。
这是慕师靖最后的记忆,记忆里隐约传来了小禾的啜泣,她不知小禾为何而哭,却也有些感同身受的伤心。
慕师靖什么也不去想了,她喜欢这种下落的感觉,像是花瓣落向泥土,也像星辰砸向大地,仿佛许多年前,她也这样从云端的王座跌落,此后亿万年再未归去。
每一次生死的瞬间都能让慕师靖撞开深处的大门,见到最深处纠缠的光影,冥冥之中,周围又黑了下来,她再度回到了那片记忆中的黑色冰原。
尽头的雪山透着光亮,形成了模糊的地平线,太阳明明呼之欲出,却始终不见升起,仿佛它也是罪囚,被铁链捆在了山的背面,海洋被黑冰覆盖着,龙骨在下方游曳,黑裙的纤细少女立在前方,是黑暗世界开出的纯净之花。
“你还在切割吗?”
慕师靖想起了上一次她们的对话。
那时的黑裙少女正在用小刀切割这顶天立地的骨头,现在也一样,她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没有人可以打扰她……
“是。”她说。
“你要切多久呢?”慕师靖又问。
“很久。”
“你为什么不换一把大点的刀。”慕师靖看着那柄小刀,实在有种汤勺挖大海的感觉。
“因为这样切起来更慢。”她说。
“更慢?为什么要慢呢?”慕师靖更加困惑。
“它们现在还忠诚于我,但等它们离开以后就不知道了,我很担心。”她说。
她像是许久没与人说话,声音空灵却无情绪,传达不出字面以外的任何含义。
“忠诚于你?你是说……这具白骨吗?”慕师靖仰起头,依旧看不清那具骨头的真容,只能感到它的大,仿佛它存活于世时是天与地的主人。
黑裙少女没有回答,自顾自进行着切割。
慕师靖感到了紧张,她环顾着四周,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可以自由活动,她试图走近黑裙少女,但她们之间看上去很近,实则相隔天堑,无论慕师靖怎么努力,都靠不近她。
于是她蹲下身,看着厚重冰面下游曳的巨型白骨,如同在看池子中游曳的锦鲤。
“这些冰会融化吗?”慕师靖问。
“会。”
黑裙少女说:“大地震颤,冰川消融,届时万物苏醒,世界将迎来新生。”
慕师靖似懂非懂地点头,她能感受到这个少女拥有一种孤傲,仿佛冰封世界是她的决策,消融冰雪也是她的旨意。
接着,慕师靖意识到,这段记忆可能来自史前,她现在所身处的年代,就是冰川消融,万物复苏后的时期。
“新世界是怎么样的呢?”慕师靖立刻问。
“邪浊净化,邪神死尽,天空湛蓝,海水澄清,大地可生草木,万灵无拘无束……”
黑裙少女安静地说着,她明明只是在描绘一个平凡的世界,但与眼前的冰雪王国相比,那个世界美得不真实。
慕师靖怔怔地听着。
她意识到,黑裙少女想要的世界没有到来,大地里依旧充斥着神浊,邪灵们也活跃在世界背面的阴影里……是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大事发生了吗,令本该来临的历史发生了偏差。
接着,慕师靖感觉身体变轻,开始上浮,她意识到自己要醒了,连忙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你到底是谁?”
黑裙少女割骨头的手停了停。
“你可以叫我小姐。”她说。
……
嗡嗡
慕师靖是被死证吵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有水滴上面颊。
她起初以为有人在哭,睁开眼时却发现水是从上方的钟乳石上滴下来的。
先前跳崖之际,她动用了井符,随后选择了井符响应的某处薄弱地段跳了过去,她不确定自己穿到了哪里,但看周围的样子,她应该在山体中的某处天然洞窟里。
慕师靖挣扎着起身,拍了拍死证,让它安静下来,接着,她看到了蜷在一边的小禾。
小禾尚在昏迷。
她伸出手,触了触她的鼻,感知到她还有鼻息后,松了口气。
“真是只顽强的小狐狸呀。”
慕师靖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这片洞窟还算开阔,细听之下甚至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
她将小禾抱起,挪到了较为干燥的地方。小禾陷入了昏迷,身体被抽去了力气,软得惊人,但包裹着她的衣裳却被大量鲜血浸透,像是抹在身上的黑色膏药。
慕师靖开始拆解她被鲜血浸干的破衣裳,她的动作很小心,同时,这衣服也不是被脱下的,更像是撕下来的。它们早已失去了布料的弹性,像是糊着的纸片。
待撕去原本的衣裳后,慕师靖从包裹中取出了一件干净的白衣,先给她披上。
接着,慕师靖去寻找水源。
溶洞开阔,四通八达,可慕师靖找了一阵子,却只在一处崖缝下见到了潺潺流过的水,无奈之下,她只得从另一件棉裙上裁下几块布,让它吸抱水后带回去。
她掀起了遮挡小禾身躯的白衣,用真气将布料中蕴的水加热,然后开始擦拭她的身躯。黏在少女玉体上的血污被慢慢擦去,嫩得不像话的雪白肌肤裸露了出来,肌肤上的伤口大都已经结痂,较严重的腰部还凝着血浆,慕师靖取出药,小心地抹了上去,梦中的少女似感到了痛,小小地哼了两声。
“嗯……还以为这里也是白的,可怎么什么也没有呀……”忽地,慕师靖疑惑自语。
哪怕少女浑身是伤,慕师靖依旧能感到她惊人的美,据说小禾从小就在深山老林里修炼,可她身上非但没有一丝茧,反而又白又嫩,同时,她虽然娇小,但身材比例无可挑剔,浑身上下无不透着清艳婉媚之感,仿佛人间最后一只精灵,将她的鹿皮小靴脱去之后,她最美的地方也显山露水了,慕师靖确信,世上再无这般小巧精致到恰到好处的脚。
只是一想到这般漂亮的少女被林守溪俘获了芳心,未来甚至还要与他结为夫妻,同床共枕,受尽欺负,慕师靖就感到很生气。
同时,慕师靖也很好奇小禾的来历,因为她隐隐觉得,对方的体内流淌着一种似龙非龙的血,它赐予了小禾力量,也埋下了隐患……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生命的血。
小禾身体还有些凉,慕师靖也未再多观察,为她擦净抹药以后,将略显宽松的棉质白衣给她穿上,接着才开始调养自己的伤。
慕师靖将外罩的黑袍撇到一边,也从包裹中取出了折叠整齐的新衣服换上了。
慕师靖换完了衣裳,正打坐调息着,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少女的呓语声……小禾不知梦到了什么,正喊着林守溪的名字。
慕师靖眉尖一蹙,对此表示不满,她立刻俯下身,轻轻地在小禾的耳畔念:“诗诗,诗诗……”
小禾也给予了回应,声音带羞:“不要……下次再试这个……”
“……”
异样的情愫涌上心头,慕师靖看着小禾稚嫩美丽的面颊,生起了闷气。
“亏你还是妖煞塔的天命殿下呢,和一只思春的小母猫似的。”慕师靖不悦地捏了捏她的脸,若非小禾现在还身受重伤,她恨不得将她抽一顿,令其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慕师靖这样想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宠溺地替她理了理头发,选择了原谅她。
小禾是约莫两个时辰后醒的。
这两个时辰里,慕师靖一直在找路,可她发现,这片溶洞群看似开阔,四通八达,但无论通往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它们的尽头都被崖壁封锁着,仿佛一座山体中心开凿出的牢房。
慕师靖摸索了许久,隐约在溶洞的下段位置找到了一个勉强可容纳人的裂缝,裂缝深不见底,常有白雾喷出,在未弄清楚之前,她也不敢贸然下探。
小禾醒的时候,她正在休息,吃东西。
她愈发觉得陆余神的恩师有先见之明。
在这个寻不到出路的绝境里,法宝成了鸡肋之器,食物反倒是最重要的东西,吃着甘甜可口的萝卜时,慕师靖想起了小时候道门斋戒辟谷的日子,那时,她每天夜里都会摸去瓜田偷瓜犒劳自己,第三天的时候,其他人饿得面色蜡黄七荤八素仿佛要即刻登仙,唯她神色饱满,冷静如常。
后来东窗事发,师长责问于她,她对师长说,自己天生仙体,无需辟谷,师长无从反驳,便说,让她多忍饥挨饿也是体会人生疾苦,她再次摇头,稚声稚气地说,这不一样,我们知道,我们无论如何不可能把自己饿死,但疾苦中的流民们却是真的随时会死,我们不去身体力行改变世界,却在这里靠忍饥挨饿来悲天悯人,实在是软弱。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隔壁的林守溪还在纠结小孩子到底几岁才能开口说话,只可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