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兴王府内,可有紫车河?可有那红铅、秋石、蟠桃酒“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焚香执扇的内官齐齐停下手中事,惊慌不知所措。
下一刻,便见世子爷疾步丹鼎之前,吼道:“我问过了,秋石、蟠桃酒便罢了。不拘是那红铅,还是紫河车,具是丧尽天良之恶事。敢问父王,如何忍心为之?”
声若惊雷,话如利刃。
此言一出,骇得殿内诸人纷纷跪地,叩首不止。
“放肆!”
砰——
朱祐杬一掌拍在香案之上,震得檀香香灰簌簌而落,也震得跪地诸内官,浑身猛颤。
四目相对,僵持了许久。
朱祐杬终于长叹一声,怒容少敛。
扶着香案缓缓直起身子,好似用尽了他全身的气力,身形有些摇晃,也有些颤抖。
挥手间,诸内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疾形而退。
待得纯一殿偏殿再无旁人,朱祐杬长吁一口气。
“时下世风浮躁,蓄养童女以取红铅者,操切些的,或用药,或生取梅子。所蓄女童,也多有仗势不法豪夺。咱兴府,也却有红铅。不过,蓄养女童皆由张佐亲自过手,俱是弃儿。”
行至黄花梨八仙桌前,招手示意朱厚熜近前,声音有些低沉,“庄子里的女童,衣食无忧,自幼便有王府奉养。也无需药石催生,更无生取梅子之虑。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或入了我兴府,或嫁与庄户。”
“咱兴府的红铅,如何丧尽天良!”
言语到最后,兴王朱祐杬,直视朱厚熜。
虎目里,有溺爱,有欣慰,独独再无半分怒意。
到了此时,朱厚熜看着年迈的老父,心中陡然多了几分不忍,声音缓和下来。
“可诸多女童囚于庄内,委实是残忍了些。。。”
闻得此言,朱祐杬摇头轻笑起来。
“我儿自幼养于王府深宫,不识这人间烟火气,一只脚还踩在云彩里。”
抬手轻抚朱厚熜脸颊,兴王满眸慈溺,笑道:
“于这些女童而言,身在王府,却是他们的幸事。这世道,是要吃人的。”
几句肺腑之言,把朱厚熜浑身的怒意剥尽,方才勃发的气势便也弱了下来。
朱厚熜讪讪笑了笑,“我才十二,纵然是不食人间烟火,脚踩在云彩里,那也好过早早把脸埋进泥里才对吧?”
“可父王,那老道言说什么乾元面向、陆地真仙,自古求仙者众,便连秦皇也不外如是。可又有谁,真能白日羽化登仙呢?”
朱祐杬放下轻抚朱厚熜脸颊的手臂,认真看着朱厚熜,忽而畅然大笑起来。
“我儿可知,这红尘万事,离不脱一个道字!便如儒门士子,为求科名,货与帝王家,所谓何者行道也。”
朱祐杬长身而起,一指殿外辽阔天地,笑道:“士之仕,行道也。士之道,上有益乎君,下有益乎民。”
朱厚熜闻言颔首,便见父王有指向自己,问道:“我儿可知,宗亲藩王之道?”
朱厚熜嘴角上扬,张口欲言,就听纯一殿内,笑声更烈!
只是这笑声里,却多了几许与生俱来的无奈。
“我朱姓宗亲,受万民奉养,权势富贵一概不缺,诗书礼仪,亦有名师教诲。诸多宗亲,无人杰乎?”
朱厚熜又复默然颔首。
他晓得,天下不知多少士子,求名师而不得。而他朱厚熜,自幼师从湖广提学副使、大宗师张邦奇。
每日里,有袁宗皋进士之身,言传身教。
如此得天独厚,岂能是无知稚童?
士之道,佐郡王,匡社稷。
宗亲之道,又是什么?
朱祐杬踱步丹鼎之前,“诸宗室里,聪慧如初代宁王朱权,靖难之后,醉心于戏曲诗文,方得善终。
次之者,饮醇酒,近妇人,远权柄,而享富贵。
最劣者,广结权贵以丰羽翼,贤德之名,遍及朝野。这些人多数下场惨淡,或囚于凤阳高墙,或废为庶人,永不翻身。”
良久,朱祐杬负手立于纯一殿门前,极目远天,淡然而笑。
“我儿需知,宗亲之道,终归不过一个隐字罢了!”
临近亥时,朱厚熜出了纯一殿,一路缓行,神色若有所思。
“我安陆州兴府一脉,本便是今上最近的一枝,可谓至亲,也是幸事。可偏生今上无嗣,这便是我兴府之大不幸!为父不修仙求道,难不成要自囚于凤阳高墙?”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父王的言语,朱厚熜心绪难平。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恍然发现,父王仿佛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