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建二年八月上旬,距离建德三十里外,衢水边的平坦之处,一座座营寨顺水而列,中间最大的一座营帐内,却有鼓乐之声传出。
七八名姿容娇美的年轻女子,正在乐工们吹奏出的鼓乐声中翩翩起舞。
章昭达箕坐于上首竹席之上,一边品尝美酒一边欣赏歌舞,时而放下酒盏,和声而歌。
在他的下首,一干将领分左右而坐,眼睛却全都盯着中间那几名歌舞伎,垂涎之色根本不加掩饰。
章昭达出生于官宦世家,但却轻利而重义,只要打了胜仗,必定把功劳推让给麾下将领,赏赐的财物也和大家一起分享,因此能得军中将领依附。
他性情疏狂且好声色,每每会饮,必要女伎舞乐助兴,即使是在军中,两军对峙、旗鼓相望之时,他也要美貌女伎为其歌舞。
此刻见得下首众将丑态,他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道:“改日破了韩贼,凡立下大功者每人赏赐一女,绝不食言。”
这些歌舞伎有几名是皇帝所赐,其余皆为章昭达高价买回蓄养,皆为绝色,章昭达平日将彼等视若禁脔,不想今日竟然愿意将其赏赐出来,顿时令得众将喜形于色。
“郡公但请放心,只要我等用命,区区土贼,不难破之!”
“贼军能攻占吴地,皆因以前诸将官无能,如今郡公率我等来伐,擒获韩氏竖子便是指日可待!”
众将在表决心的同时,还不忘拍上两记马屁,章昭达也是心情愉悦,连连举盏邀饮。
但从他那只满布血丝的独眼里,却能看出他的心底,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
几个月之内,攻下京口重镇,席卷整个吴地,而且还一战覆灭了沈恪所部数万大军——当他收到这些消息时,心里就已经开始擂起了小鼓。
正面战场没有什么把握,所以,他将希望放在了会稽和吴郡。
章昭达本就出身于吴郡官宦世家,要想联系吴郡的豪强搞事并不难。
至于会稽,孔奂已经派人送信过来了。
再等上几日,吴郡会稽两地同时起事,看韩贼又当如何?
……………………
身为会稽四姓之一的谢氏,在山阴产业众多,只庄园便有好几处,但族中主支居住的地方,还是位于山阴城西南十里外镜湖边的谢园。
谢园规模宏大,环境清幽,在整个会稽都是大大有名。
从外面看去,说它是堡更为准确——四周石头砌成的围墙高达两丈,正面有箭楼,四角有望楼,而且还架设了强弩。
这样一座相当于堡寨的庄园,再加上数百家兵防守,若是没有投石机这样的重武器,两千人都不一定能够攻得下来。
所以前些年镜湖水匪猖獗之时,也只能去劫掠一些小村庄,而不敢将主意打到近在咫尺的谢园上来。
此时,十多名膀大腰圆的家兵挎刀守卫在谢园正堂前,而在屋内,谢氏家主谢缄正在接待客人。
“都不用多礼了,说正事要紧!”
数日之前,五兵尚书孔奂来到谢家,要谢缄趁朝廷大军入吴时,联络各家一起举事响应官军,他几番思虑、权衡利弊之后,答应了孔奂的要求。
今日,便是他召集会稽郡除虞氏之外十余家最具实力的世家豪强,共议起兵之事。
“石塘韩贼趁周军压境,国家危难之时,悍然发兵攻占吴地。”
“韩氏竖子,出身乡下土豪,不知尊卑贵贱,竟欲在江东推行均田之制,要将我等数百年来积累的膏腴良田强行收去,分给那些无地贱民租种。”
谢缄之言乃是由心而发,这确实就是他答应孔奂,起兵响应官军最主要的原因,要不然谁做皇帝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他也不会拿全族这么多人命来行此大险。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土地才是一切之根本,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兼并土地,只要掌握了土地和人口,无论是否改朝换代,他们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因此,韩端下令今冬便要丈量土地实行均田制,是实实在在地侵犯了豪强地主们的巨大利益,不可能不引起反抗。
谢缄说起此事来,仍然觉得韩端此举令人不可思议。
自古以来,无论谁争夺天下,都要笼络好他们这些世家大族,以取得他们的支持,否则即使得了天下也不可能长久。
但这韩氏竖子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交好世家豪族,反而做出这等举措,欲与全天下世家豪族为敌。
这等无知小儿,哪怕如今势大,最终也不可能成事。
“不只如此,郡中现下已有传言,不久之后,韩贼便要施行土断之策!”
自衣冠南渡以来,朝廷曾多次实行土断。
东晋之时,为解决侨置问题而推行的整理户籍及调整地方行政区划,朝廷推出了土断的政策。
它最主要的内容便是清理户籍,百姓不分侨人土著,一律在所居郡县编入正式户籍,取消对侨人的优待。
此举有利于朝廷制定统一的对民政策,缓和侨人土著之间的矛盾,并在一定程度上打击豪强势力。
到了南朝后期,土断更侧重于清查隐匿漏户,把逃亡的农民和由豪强隐占的荫户清查出来,使之成为政府的赋役对象。
土断对国家有极大的好处,能增加国家控制人口,保证税源和兵源,但却触动了豪强大户的根本利益。
因此,东晋以来宋、齐、梁、陈历代都实行过土断,却因世家大族强烈反对和百般阻挠,每次土断都不能彻底进行。
而如今韩端不但要实行均田制,还要再次推行土断,这让谢氏等世家豪强如何能够接受?
没了土地和人口,世家豪强与普通百姓又有何异?
“谢公说得不错,韩贼如此做法,是要断我等的根啊!”
永兴刘会大声说道:“各家的田地,都是十数代积累下来的,他一句话便要我等交出去,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错,我等的田地不偷不抢,都是用钱帛买来的,荫户也是我等用粮食喂养,为何要白白交出去?”
众人皆是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地诉说韩氏强夺田地人口,若韩端在眼前,恐怕要被彼等活生生分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