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狼狈地从长安出奔后,王莽曾设想过与第五伦相见的种种情形。
然而,那都是以大司空王邑和窦融战胜绿林,回师勤王平叛,消灭第五伦为前提,昆阳之战后,遂成泡影。
后来,王莽又奢望强大的赤眉军能打回长安,将第五伦从帝位上拉下来,自己那时候若还活着,就能当面揭示身份,与他来个最终了断虽然王莽嘴上满口乐土乐国,但内心深处,亦寄托了一点“借赤眉报仇”的念头。
可如今这理想也没希望了,他只能抱着殉道的决心来此。却见第五伦竟毫无愧色,王莽心中顿时怒起,也忘了要主动背锅,为赤眉求赦的想法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王莽没法像反驳窦融那般“豁达”,只指着第五伦,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逆臣。”
“逆臣第五伦,见了天子,为何还不下拜谒见?”
然而第五伦却笑了:“王翁啊王翁,果然没变,这才晌午,今日又喝了几两酒?”
第五伦一挥手,仿佛和窦融一样,与昨日道别:“君臣之义,那都是过去的事。”
他指着王莽,又指指自己:“你是个天子,我也是个天子,你还是故天子、废天子,我却是在任天子,要拜,也是王翁拜我才对。”
见第五伦竟是这态度,王莽更气,看到一旁有个年轻的小郎官,在持笔记录,大概记的是他们的对话,顿时又来劲了,冷笑着骂道:“古人云,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仁义忠信,汝这逆臣占了几样?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汝何德何能,竟擅居此位?”
在王莽看来,什么诸汉刘玄、刘永、刘子舆,还有那成家公孙述、第五伦,都是自封的伪帝,假天子!自三代以来的天子之统,还在他这!
第五伦却道:“世人说我应命为帝,什么泾水雍岸、太白经天、甚至是王翁梦见五座金人起立于长乐宫中,凑了个五德俱全,其实皆是附会乱编。”
“就像王翁当年禅让称帝的十二祥瑞一般,作不得数。”出于宣传目的,这些东西多多少少有人在提,但第五伦自己是决计不会信的。
“既然凭的不是符瑞天命,那依靠的,当然就是民心了。”
第五伦道:“王翁且去问问,北方百姓,谁不盼着我早日扫平天下,还世上以安宁?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兵强马壮!”
他抄着火钳添炭,将炉温凑得更高:“若没有最初的几万猪突豨勇,也不能将王翁赶出未央宫,若没有十万虎贲,赤眉也不会在河济土崩瓦解。”
王莽惊愕了,他本以为按照第五伦一贯的虚伪与假仁假义,肯定会与自己一通掰扯,岂料第五伦竟如此痞气,对那违反“君臣之义”的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变了,他变化实在是太大了!仿佛是掌权之后,将过去的伪装一把撕下,让王莽怀疑,这还是那个第五伦么?自己过去果然瞎了眼啊。
王莽一下子没想到合适的话,只气得直瞪第五伦,继续道德抨击:“乱天常以逆大道,小人是也!”
岂料第五伦不以为忤,直接承认了:“我是小人不假,于王翁而言,确也是谋逆。”
这句话,顿时吓得在场负责记录的侍郎官朱弟停了笔,被第五伦眼神示意后,才哆嗦着继续记。按照第五伦的说法,今日的记录,是要秘藏起来,百年后方能开启的。
第五伦低头拨弄了烤架上的鹿肉:“但王翁又如何?在汉家时,不也自诩忠良么?将孺子婴背负者哭啼,口口声声要三年还政,岂料三年又三年,从假皇帝到摄皇帝、真皇帝,这倒也无妨,天下本就非一家一姓私产,有德者居之,理所应当。但禅让之后,王翁又将孺子囚禁,你若是不心虚,怕什么?”
第五伦言罢抬起头,你看他面对王莽老贼,就一点不心虚。
政治人物,能以私人道德论?我脏啊,您干净?也不必找一堆冠冕堂皇要救天下的理由,今日第五伦懒得再讲大道理,反正这道德制高点,咱们谁也别上,就站在平地上,就事论事!
王莽的话语顿时噎住了,他在生命的每个阶段,都说了他相信的东西,你要他怎样?经过沉浮,他现在已经承认自己当年确实有错,但错不在代汉,而在于竟继承了暴秦的皇帝制度,这才是万恶之源……
老王莽就这觉悟,还不等他用自诩高屋建瓴的“去帝制”来让第五伦无话可说,第五伦却不放过他。
“王翁撒谎、王翁欺骗、王翁偷窃……窃国,这点在我看来,值得商榷,但至少在汉家刘姓看来,确实如此。”
“至于我?我也满口谎话,欺骗敌人、朋友、群臣、豪强甚至还有俘虏,但唯独没骗过士卒和百姓。”
第五伦的手,隔空抓了一把:“对这天子之位,我亦不屑偷盗,而是直接抢过来!”
“既然王翁也承认,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既然汝搅得天下不宁,不配为天子。”
第五伦将烤熟的鹿肉蘸了酱料,直接吃进嘴里,当着王莽的面咀嚼品尝,笑道:“那自然是我行我上!”
“你……你!”
王莽不怕窦融那般与他辩是非论道德,好啊,那正是他擅长的东西,咱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