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很痛,但一声不吭。
宁山村村长葛全清点完伤亡人数之后,以极其悲怆的神情,声泪俱下地向同村的“亲人”们宣告他们失去了多少人,哪些人。
葛全说,失去了父亲的几个孩子,以后就要靠村里的其他人相互帮衬着点,吃百家饭也好,他葛全砸锅卖铁也罢,总之就不可能让那几个孩子饿死。
说完这些,村长葛全又带头向李子衿和少女红韶诚挚地道歉,说之前错怪了二人,误把他们当山贼了,是他做得不对。
李子衿表示情有可原,只是摇头说没关系。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欲言又止。
其实,少年不止想对村长葛全说这句话,也想对宁山村所有的村民说。
但是看着那座山神庙废墟,又觉得不需要多此一举了,那尊金身很可能已经毁坏了,那么他再说那句话,便会显得有些多余,有些没有必要。
毕竟人们本来就不愿意听道理,因为道理他们都懂。
只是鲜少会做罢了。
二人向老村长葛全告辞一声,打算就此离去,婉拒了葛全让他们进村休息的好意。
李子衿有些歉意道:“红韶,真对不起。”
他原以为可以随手打退几个山贼,然后二人在宁山村中借宿一夜的,不曾想昨夜竟然一来就来了上百号人,那种规模的战斗······绝非他一介筑魂境剑修能够肆意主宰战场的。
红韶难得没有困意,忙活了一夜,却还那么精神饱满,她微笑摇头道:“师兄不用道歉呀,辛苦啦。”
少年有些分不清,这是她的善解人意,还是她的天真无邪了。
二人并肩而行,爬上了个小山坡,在踏上郑国驿道之前,李子衿站在半山腰上,俯瞰下方的山神庙废墟一眼。
少年望见那些宁山村的村民们,拨开房梁砖瓦,从废墟之中抬出一尊完好无损的山神金身,在那样的大火持续燃烧了一整夜的情况下,竟然还保存完好?
怎么可能?
李子衿有些不敢相信,屏气凝神,视线停留在山神庙外那尊山神金身之上。
遥遥望去,它好像也在看着自己。
真金不怕火炼。
————
经过那条宁山村不远处的宽阔驿道之后,二人来到了郑国一座名为“金淮”的边陲小城。
这里逐渐有了些烟火气。
在入城之时,有郑国官兵于城门处把守,对于进出金淮城的行人加以盘问。
倒不是一座郑国,真在把守关隘上花费了这么大心思,只是李子衿进城以后才发现,原来方才的官兵盘问,是这么个意思。
少年在金淮城中看见墙上贴了许多画像,都是郑国官府的悬赏,准确地说,是两幅画像,遍布一座金淮城,在城中各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那两幅画像之上,分别是一个大髯汉子,和一个稚童。
巧了,这画像之上被悬赏了千两黄金的两人,李子衿还恰好都认识。
是此前在仓庚州,大煊京城街头卖艺那对“父子”。
正是碰到那对“父子”之后,李子衿一行人才去往湖心亭,然后经历了湖心亭一战。
想不到在这远隔千万里的鸿鹄州郑国金淮城,也能看见关于那“父子”二人的画像?
他们二人犯了什么事,悬赏画像上没提,就只是寥寥几句。
“官府捉拿,知情者赏。如若知情不报,以包庇罪同处。”
一个青衫少年,身后背一柄翠渠古剑,剑鞘之上更有个沉甸甸的包袱压在上头,腰悬酒葫芦外加一枚玉牌,眉清目秀,丰神俊朗。
一位白衣少女,头别玉簪,红白相间的锦鲤样式,佩戴文剑仓颉,天真烂漫,面容姣好。
二人联袂出现在金淮城中最贵的一间客栈。
不是李子衿铺张,而是身边带着一个沉鱼落雁的小师妹,总要避开那些鱼龙混杂之地。
最贵的客栈未必就是最好的客栈,却能提供一道“门槛”。
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住得起这样的地方。
而住得起这间客栈的人,也不可能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多多少少得要点脸皮。
再不就是会对那些同样住在这间客栈的人,稍稍顾忌几分,会揣摩对方的家世背景,门派势力。
其实大多数还是揣摩前者,毕竟鸿鹄州的山上人,实在是太少了。
少到哪怕一位洞府境炼气士,都能在这里随意找一个所谓的世家,混个供奉的名头,每年躺着收钱。
有人上门找事的时候,随意出手施上那么一两记道法,大多数时候其实连出手都不需要,只需要顶着个“山上仙师”的名号,便足矣威慑四方宵小。
那些鸿鹄州的世家,对于这些山上仙师,可都是好吃好喝好酒好菜的招待着,像供大爷一般供着这群“祖宗”,逢年过节更是送钱送礼送情分。
也正因如此,会有不少打着山上仙师名号的低境界炼气士,使着蹩脚的术法神通,靠着一两张平平无奇的道门符箓,在鸿鹄州招摇撞骗。
若是一直相安无事,没有碰上硬茬子来府上找麻烦,那么多半能混个三五年,大赚一笔。
若是时运不济,碰到了有真本事的武夫或是炼气士上门找茬,自然是当场露馅儿,只能是灰头土脸地走人,却也能小赚一笔,然后赶紧换一座城,继续去寻觅那些有钱人家,上门以山上仙师的身份,混吃混喝,招摇撞骗。
李子衿带着小师妹红韶进入这间名为“花间集”的客栈之后,见到的那些人,倒确实比金淮城外边儿那些人,要更“正”一些。
模样更正,穿着更正,行为举止更正。
往往边陲之地,都受纷乱袭扰,尤其是小国的边陲之地,既要时时刻刻担心邻国的侵袭,又要害怕贼来打劫,还会担忧一些个在大城之中混不下去,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武痞子,以及一些个捏着几张道门基础符箓,骗骗没见识的凡夫俗子的蹩脚炼气士,还有那其实压根儿就不是剑修,却靠着耍得一手花里胡哨的剑术,妄称剑修的花架子剑客。
如同这样甚至连三教九流都称不上的货色,充斥在小国的边陲之地。
郑国的边陲之地,还有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号。
法外之地。
因为是个烂名声,又在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世道,所以闹得一座鸿鹄州人尽皆知。
什么臭鱼烂虾都往金淮城跑,知道郑国这座读作边陲之地,写作法外之地的金淮城,其实就是他娘个烂窟窿。
人皆可欺。
李子衿庆幸自己选了间城中最贵的客栈,这是方才在被郑国官兵问话之时,花上了一锭金子打听来的消息。
有钱能使鬼推磨真不是胡乱吹的,钱这玩意儿走遍扶摇天下的角落,都好使。
李子衿甚至怀疑,有钱到一定程度之后,能不能也“反其道而行之?”
不让鬼推磨了,试试磨推鬼?
毕竟天天鬼推磨鬼推磨的,磨也被推烦了不是?
他最讲道理,最公平了,大家换着来,才能相安无事,秩序维持千年万年。
那位郑国官兵头子一开始吓了一跳,以为是某位“上头”的大人微服私访,来边陲之地钓鱼来了,毕竟在郑国,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郑国庙堂之上,也不全是吃干饭的,倒还是有那么几位说得上话的大人,愿意铆足了劲将金淮城头顶那“法外之地”四个字给摘下来的。
只是当他听到那青衫少年剑客,操着一口别州口音,说着连他都要费老半天的劲才能听懂的话,还要外加手脚比划,搞了半天是在问“客栈”,还要一间“好客栈,大客栈”的时候,那位郑国官兵才长出了一口气,毕竟问个路,算不得什么贿赂,顶多只能算是交易,还是合法交易,并不违背郑国律法。
那少年临走时,还随手指了指他周围的几个郑国官兵,笑容满面地又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言语,不过大致可以理解成“酒,喝酒。”
那么这位金淮城的守城官兵头头,姑且就当他是位别州公子哥,前来郑国游玩,故而出手阔绰,要住最大最好的客栈,心情一好就赏了自己一锭金子,让自己拿着这锭金子请弟兄们买酒喝。
不碍事,不碍事。
少年少女坐在客栈的二楼靠窗位置等酒菜上桌,准备饱餐一顿再去天字房休息。
原本李子衿是打算向那跑堂的伙计要一间雅间的,毕竟当初他尝过带着苏斛行走江湖的苦了,跟那位拥有倾城之姿的婢女一起走江湖,那可真是躺着也挨刀子捅。
走在街上,随时都会有不长眼的苍蝇往这边撞,要么就是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上来找少年买婢女的。
要么就是毛手毛脚的痞子,打算白占点便宜的。
就没有一天消停过。
后来李子衿学聪明了,干脆让苏斛易容,别整天顶着那张媚死人不偿命的容颜在街上招摇了,那才真叫一个树大招风,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往树上爬。
要论身段,小师妹差了苏斛一些,毕竟少女年纪尚小,还未长开,正是含苞待放时,自然不能与已经绽放的花朵争艳。
可要论姿色,红韶绝不输于苏斛。
只不过,少女与女子,终究是两种绝色,各有风华,难以评判谁高谁低。
一份是纯洁无瑕的白,一份是艳压百花的红。
都是人间极好,也许天上也极少的绝色。
这间花间集客栈,竟然有火锅,李子衿自然是让小师妹放开了点,毕竟火锅之中,就没有不好吃的菜。
少女如他所愿,将花间集那本以“琳琅木”和“芙蓉子”制成的菜单,菜单之上所有的菜都给点了一遍。
然后在跑堂的伙计目瞪口呆之下,李子衿又摸出了一锭金子,微笑着将那锭金子轻轻推到伙计面前,摆出一副“只管上菜,别怕我们给不起钱”的阔绰大少模样。
那伙计自然是晓得店里来了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带着他那模样堪称惊为天人的“相好”,来金淮城中最大的客栈摆阔来了。
他就不相信这么多菜,他们真能吃的完?
在等火锅端上来的期间,李子衿又开始头疼起来,因为他那问题奇多的小师妹,只要但凡停下来,就又开始问自己问题了。
红韶好奇问道:“师兄,什么是官府捉拿,什么又叫做包庇罪啊?”
少年只能是耐心解释道:“怎么说呢······这个得从律法说起。”
少女嫣然一笑,以双手撑着下巴,满脸欢喜地说道:“那师兄慢慢说,红韶慢慢听。”
她就喜欢听师兄给她将扶摇天下的事情。
一只鱼儿生在水里,整日只能以水草水石相伴,好生无趣。
她想过岸上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多姿多彩,没想到真的有一天可以得天眷顾,应运而生,修成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的人身。
当然更重要的事情是,她终于可以上岸,去一窥岸上的天地了。
她很感激,觉得自己日后某一天,肯定也得为扶摇天下做些什么,才能回报“天道”对她的眷顾。
少女喜欢师兄将扶摇天下的一切,事无巨细地描述给自己听,好像只要听过了,就像是她亲身经历过了一样。
师兄讲故事,会讲的很细,细到把桌上一只玲珑翡翠杯的图案、来历都将给少女听,细到连一花一草的名字,也说得清清楚楚。
她就喜欢听这些。
师兄又开始回答她的问题了,她眼里满是喜悦。
李子衿解释道:“律法······是扶摇天下每个世俗王朝都有,也应该有的东西,它能够维持人间的秩序,能够让做错了事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当然每个世俗王朝的律法都不完全一样,国与国是有区别的。在郑国我不清楚,但在师兄的故乡,像昨夜那群山贼,不仅抢夺山神金身,甚至烧毁山神庙,而且还打伤了那么多村民,是肯定会被判死罪的。”
为了不让少女看到人间的残酷,李子衿都舍不得说他们是坏人,只舍得说是“做错了事的人”。
少年接着说道:“知道律法是什么了,你就可以理解何谓‘官府缉拿’,官府缉拿,便是去抓捕那些做错了事,违背了律法的人。”
少女好奇问道:“只要做错一次事,就会被官府缉拿吗?”
李子衿愣了愣,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在郡守府上,他确实翻阅过一本《大煊王朝律令》,可是年幼无知,对于那本枯燥乏味,读起来甚至犯瞌睡的“无趣之书”,少年真没办法耐着性子读完它,只是匆匆翻过几页,草草看过了事。
他觉得背那些律法太过头疼,因为大煊的律法实在是森严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一些个律法延伸出来的条例,更是晦涩难懂,极为复杂。他又不打算以后去那大煊京城刑部当官,看那本书作甚。
故而此时面对小师妹的这个问题,李子衿确实回答不上来,只能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你若有兴趣,以后有机会去书铺帮你买一本专讲律法的书,慢慢看。”
红韶欣然点头。
就在两人闲聊这么会儿,花间集的伙计已经带着好几个杂役轮流登上二楼来为李子衿和红韶这两位贵客上菜了。
那锅火锅香气逼人,直教人食指大动欲罢不能。
酒桌左右两侧,直接摆满了五六个篮子的菜肴。
“客官,您二位的菜齐活儿了~”伙计笑着吆喝了声。
听在李子衿耳中,便只听到了“您,齐”,少年摆了摆手,让伙计下去。
说来也怪,好好一个郑国,官话说得一塌糊涂,倒是那宁山村村民和那伙山贼的土话,比较接近于仓庚州的官话。
李子衿能听懂个七八成。
反而进了这郑国金淮城之后,官兵的话,只能听懂三四成。
伙计的话,大概能听懂一半。
岂不是在郑国官话越“正”的地方,反而听在少年耳中,就越歪?
李子衿想着,是不是应该学一学这鸿鹄州一州通用的大雅言,省得之后每去一个小国,都会遇上语言不通的麻烦。
他将翠渠剑轻放在桌上,引来二楼当中不少目光。
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一袭青衫的少年郎,多半是那种只会些花里胡哨剑术的花架子剑客,绝无可能是那少之又少山上仙师,更不可能是那山上仙师当中,杀力极高的剑修。
李子衿随手夹起一片毛肚,微笑道:“红韶,火锅什么都能缺,唯独不能缺了这个。”
少女满脸好奇,闻着火锅香气,看着她那大师兄挽起衣袖,以筷子夹着那片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在锅里涮来涮去,起起伏伏,少女胆小又好奇,想尝试又害怕,直到师兄将那片已经烫熟的毛肚轻轻放在她的碗里。
他笑着说:“红韶,记住啊,以后吃火锅时,烫毛肚就是个‘七上八下’,如此口感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