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潇湘渡船在云层中缓缓行驶,大部分客人都已经歇息。
客房之内,李子衿与红韶桌前对坐,有风轻轻拍打窗户,屋内烛火摇曳。
桌上放着两柄长剑,一柄翠渠,一柄仓颉。外加一只平平无奇的酒葫芦。
少女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坐在对面怔怔出神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出声,“师兄,你已经发呆很久啦。”
李子衿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拿那只酒葫芦,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是空的。
方才他是在想梁敬离开不夜山之前跟自己的那番谈话了。
早在叶拾雪那日离开不夜山倒瀑凉亭之时,李子衿便对叶拾雪口中的“魔窟”极感兴趣。
少年当初之所以离开无定山,便是打算以生死之战砥砺剑术,打破境界瓶颈。因为当初在二境卡了太久太久,久到李子衿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无法跻身筑魂境了,好在他如今已经是筑魂境剑修。
在书生梁敬专程来到不夜山见李子衿之后,少年便向他讨教了许多,其中就包含有前些日子从叶拾雪口中听到的“魔窟”一事。
毕竟不夜山朝雪节期间,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对于桃花渡夜叉山那边的魔气泄漏,几乎已经人尽皆知。
梁敬便一五一十地将四座压胜之物与四位守陵人,以及他们分别镇守的四座天下,统统告诉了李子衿。
就在昨夜,二人于弄玉小筑中闲聊之时,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还特意赶到弄玉小筑,通知梁敬,说鲲鹏渡船又接送了一批来自仓庚州的炼气士以及大煊王朝的精锐铁骑。
袁天成说那上千人已经于日落之前赶赴夜叉山魔窟,去与其余几州援军会合了,只是战况依旧不容乐观,在送走不夜山最后一批客人之后,可能连袁天成都需要亲自进入魔窟,联合扶摇九州炼气士平息魔窟之乱。
书生梁敬自然明白那位袁副山主的意思,当即点头答应即刻启程,赶赴夜叉山魔窟,助不夜山一臂之力。
当时李子衿还提出要和梁敬一同前去,不曾想却被后者以及袁天成同时阻拦。
二人都说以少年如今的境界,进入魔窟不仅帮不上忙,反而还可能会连累友军。
虽然袁天成和梁敬的言辞已经足够委婉,李子衿当时也是一笑置之,可少年打心底还是感到失落。
刚才他的出神,便是在想如何提升境界。
除了勤勉勤勉再勤勉之外,真就没有一种法子可以快速提升炼气士修为了?
一向对于修行一事不近功利的李子衿破天荒有些着急。这是他踏上修行之路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连这点忙都帮不上。
梁敬和袁天成离开时,少年还看见了数十位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剑修跟梁敬一同离去。
从不夜山那位袁副山主口中得知,他们的名字,叫做夜使。年纪虽小,境界却不低,个个都在炼神境以上,极为出色的夜使,甚至还是金丹地仙。
相比之下,如今的李子衿才只是筑魂境剑修而已,差的太远了。
修炼太晚,起步就比他人慢了许多年,便只能不停追赶,用别人双倍的努力去逐渐缩小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差距。
李子衿将酒葫芦轻放回桌上,拿起翠渠剑,朝屋外走去。
少女红韶问道:“师兄,你去哪?”
他手握翠渠,头也不回地回答道:“练剑去。”
在潇湘渡船顶层,不睡的人不止少年一个。
除却那位死活不肯独自待在屋里睡觉的白衣少女,还有一人也在顶层。
是一女子,身后斜背一柄古琴,琴上还悬挂一柄雪白长剑。
她站在渡船栏杆处,面朝那些云雾,似乎有心事。
李子衿和红韶来到顶层之后,特意绕开那位古怪女子,拣选了渡船顶层较为偏僻的一处。
红韶怀中抱剑,坐在渡船座椅上,打着哈欠,看着她那师兄反复练习十三种基础剑招。
少女越看越困,后来直接上下眼皮打架,一会猛地点头,一会又猛地抬头,身子摇摇欲坠。
远处那位既背琴又背剑的古怪女子,饶有兴致地趴在渡船栏杆上看少年练剑,女子前凸后翘,肤白貌美,这个姿势将身段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就那么一手撑着脸颊,侧对着那位只会不断重复十三种基础剑招的青衫少年。
这种近乎于“无聊”的练剑法子,要么就是刚入门的剑道新人,什么剑法都不会,剑术稀烂,故而才需要反复练习基础。
要么,就是一些老前辈,剑术已经出神入化了,忽然心血来潮,想要这么返璞归真一下。
可是她怎么看,那青衫少年都不像是后者啊。
但要说他是个什么剑法都不会的新人,她更不会相信。
毕竟那少年剑招虽然练的是基础,出剑却已有剑骨,她对剑骨,并不陌生。
只不过······那少年心中有杂念,练剑不够纯粹,照这么练下去,哪怕再挥剑一夜也不会有任何成效。
就这么看着那少年反反复复练十三种剑招,练了一个时辰,忽然有一位渡船侍女手持灯盏,缓缓登上渡船顶层,好心提醒道:“夜里风大,几位客人小心着凉。”
那位古怪女子笑着点头,示意那渡船侍女可以回了。
后者朝她和李子衿各自施了一个万福之后,款款离去。
出了一身汗,又在渡船顶层之上吹了一会儿风,此时的少年终于冷静下来,叹息道:“果真是欲速则不达啊。”
今日练剑,练得让人烦躁,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李子衿收剑入鞘,有些闷闷不乐。
看见小师妹红韶已经睡得正熟,又不好立即吵醒她,可是如若任由少女继续这么睡下去,又怕她得了风寒。
远处那位女子,看那青衫少年踌躇不前,瞧出了他的尴尬处境,起身走向少年那边。她微微摊开手,手上便出现一件裘衣。
“给她披上吧。”女子微笑说道。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李子衿从她手中接过裘衣,披在少女红韶身上。
他心安了些,如此一来,便不必急于叫醒小师妹了。
其实李子衿跟那位女子都多虑了,身穿两件品秩极高的仙家法袍,一件是不夜山颠渎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白色纱衣,一件是可不断提升品阶的琉璃霓裳羽衣。
这两件仙家法袍加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别提连寻常裘衣都能做到的御寒作用了。
在给红韶披上裘衣后,李子衿又帮少女将她怀中那柄仓颉剑取下,轻放在她身旁的座椅上,生怕一不小心就让仓颉掉出剑鞘,划伤少女。
那位古怪女子有意无意地说道:“有时候停一停,可能会走得更快。”
李子衿听懂她言下之意,是说他今日练剑的心不在焉,少年苦笑道;“没想到这都被姑娘看出来了。”
这位女子,瞧着要比云梦和唐吟年轻许多,却又比明夜和红韶年长一些,故而称呼前辈不合适,李子衿只好称其为姑娘。
她笑了笑,拔剑出鞘,以指尖抹过剑身,缓缓开口说道:“人会骗人,可剑不会。一个剑客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出剑,剑招就会怎样的姿态呈现。”
李子衿愣了愣,眼前女子的言语,跟自己所学的共情剑有异曲同工之妙,若非她着实是一位女子,恐怕李子衿都要误把她当做恩师谢于锋了呢。
他正色道:“受教了。”
那女子摇了摇头,不置可否道:“从你刚才的剑招来看,你现在的心情,很不如何嘛。”
李子衿点头,缓缓开口说道:“想做一些事,能力不够,做不到。”
其实他这句话,既是说自己无法跟随梁敬以及那群不夜山的夜使一同前去桃花渡夜叉山魔窟,也是说自己目前还不能够与昆仑山和大煊王朝相抗衡,更没法从它们手中为太平郡,为郡守府,为老爷夫人讨要个公道。
她问:“试过了?”
少年摇头:“不用试,差很远。”
那女子点头:“所以你刚才的剑招,就好像身后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一样,拼命地往前赶,往往上一招还未彻底收招,你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递出下一剑了,这样可不行。”
李子衿点头承认道:“是有些急于求成了。”
她微笑道:“道友从不夜山渡口登船,是参加过朝雪节了?”
少年嗯了一声。
“听说这届朝雪节的问剑行,相当精彩,有烟雨楼少宗主,有苍云剑派的丁昱,甚至有个农家弟子好像剑术也出奇的好。对了,听说最后问剑行的头魁,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剑修,连烟雨楼少宗主都输在了他手里。”她似笑非笑地看了李子衿一眼。
他表面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开始猜测起眼前女子的身份来了,猜测她会不会是大煊王朝派来的。
少年以拇指抵住翠渠剑剑柄,尽量以平淡的语气轻描淡写道:“也就那样吧。”
“哦?听道友这个意思,是对那位问剑行头魁的剑术,不屑一顾咯?”她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李子衿翻了个白眼,好像无论自己回答是或不是,都是在诋毁自己。
“姑娘就莫要戏弄我了。”
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如何认出自己的,但是李子衿觉得自己已经藏不住那个问剑行头魁的身份了,便不再与对方打什么哑谜。
那位既背琴又背剑的女子嫣然一笑,说道:“听说问剑行的头魁,是个少年青衫客,背着柄碧绿长剑,身边带着个白衣小姑娘,整艘潇湘渡船,似乎也就只有你符合这样的描述了。刚才不敢肯定,不过现在可以肯定了。”
她方才之所以有兴趣看少年练剑,便是因为认出了此人就是本届朝雪节问剑行的头魁。
否则若是寻常剑修在这渡船顶层练剑,她恐怕连瞧一眼的兴致都没有。
好在少年的剑,没有让她失望,是不是心不在焉已经不重要了,光是出剑初具剑骨气象这一条,便已经甩开扶摇天下九成剑修。
这位女子,名为蔡芷,人称琴剑双绝,是蒹葭州赫赫有名的山上仙子,喜游历山河,且喜欢独自一人游历山河。
传闻蔡芷年幼时便能够听声辨琴,能根据琴弦断裂的音色判断出断的是哪根弦,起初还被家人认为只是误打误撞,家人便故意再拨断一根琴弦,不曾想后来她又接连猜中断裂的琴弦是哪根,如此才让家人相信了蔡芷真能够听声辨琴。
也正是从那之后,琴剑双绝才开始走上了练琴之路。而关于练剑,对她来说其实都是练琴很久之后的事了。
一开始是出于练琴的枯燥,蔡芷想要“换换口味”,没想到开始练剑之后,她发现自己极有剑道天赋,如今年方十八,便已是金丹境地仙剑修了。
所以便有了琴剑双绝这个称号。
蔡芷爱慕者众多,时常堵在她宗门山脚处,只为一睹仙子芳容。
有人说,正是因为这样的爱慕者太多了,才把这位琴剑双绝给逼的只能到处游历,不敢轻易回宗门,否则怕是烦都要被烦死。
李子衿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女子竟然是诈他。
少年摇头感慨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来以后行走江湖,得多留个心眼才是,可不能再这么轻易地就给人诈出来了。
“听说你叫李子衿?是个好名字。”她说道。
“姑娘有何指教?”李子衿问道。
蔡芷摇摇头,神色闲适,笑道:“不必这么紧张,就是随便聊聊。若你觉得我有什么冒犯到你的地方,我大可以离开。”
那个青衫少年摆摆手:“这潇湘渡船又不是我家的,这里我坐得,姑娘自然也坐得。”
“倒是瞧着愈发顺眼了。”女子冷不丁的来了这么一句。
李子衿瞥了眼她,蔡芷哑然失笑,解释道:“我是说这景色。”
少年如坐针毡,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位讲话古怪,行事也古怪的姑娘相处了,准备拍屁股走人。
他刚站起身,蔡芷便好意提醒道:“李子衿,你身边这位姑娘来历可不简单,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带着这样一位······姑娘在外面闲逛,就犹如抱着一座金山一样。树大容易招风,至于招来的,都是些什么风,阴风邪风妖风,都有可能。”
虽然不明白这女子言下之意,李子衿仍是笑着回应道:“不劳姑娘费心了,红韶,我们走。”
他轻声叫醒那个酣睡正香的小师妹。
少女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模样,好奇问道:“咦,师兄?”
她看着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裘衣,眼中满是困惑。
李子衿瞥了一眼那位琴剑双绝的蔡芷,随口说道:“是这位姑娘的衣裳,起来吧,把衣裳还给人家。”
“哦。”红韶缓缓起身,将那件裘衣还给蔡芷,这次无须师兄提醒,她已经晓得应该向人家道谢一声了咧。
“谢谢姐姐。”少女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看得那位琴剑双绝微微愣神。
初看,蔡芷以为这位名为红韶的少女是少女模样,女孩心性。
细看之下,才给蔡芷瞧出她的端倪。
先前只看出她是精魅出身,元神是只锦鲤,正如她头顶那只玉簪一般,红白相间,色彩鲜艳。
此时动用灵力仔细端详了那锦鲤少女一番,才发现原来她不仅仅是应运而生的精魅,更拥有世间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的九窍玲珑心。
世间精魅,若食此九窍玲珑心,无论身在几境,都可再提一境。
对于境界越高的妖怪精魅来说,少女的那颗九窍玲珑心便越珍贵。
想象一下,一位十境精魅,吃掉那颗九窍玲珑心后,是否有机会进入十一境,跟三教圣人掰手腕?
哪怕是人族炼气士,食用九窍玲珑心,也能增长五十年到百年修为。
这位琴剑双绝的女子,看着逐渐走远的少年少女,以心声向那少年说道:“李子衿,方才我说错了。你不是抱着一座金山晃来晃去,你是抱着能让一座扶摇天下所有妖怪精魅都梦寐以求,可以不择手段不计代价去抢夺的东西。为了这件东西,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甚至不只是妖怪精魅,就连人也······”
那个少年,连头都没回。
蔡芷目送少年少女离去,又说了句:“你会死的。”
李子衿无动于衷,只是温柔地挼了挼红韶的脑袋。
二人回房后,许是那缕困意尚未褪去,红韶几乎沾床就倒,转眼又睡着了。
李子衿就只是坐在桌前,手中握着她刚取下的玉簪,反复端详。
那支玉簪,跟红韶形影不离,除了睡觉之时,她几乎从不离身。
红白相间,锦鲤样式。
他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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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潇湘渡船起航后,停靠的第一个仙家渡口,缘生渡。
李子衿和红韶在这里离开了渡船。
少年原本的计划是打算乘坐那艘潇湘渡船,去往那段航程的终点,扶摇天下的最北方。
然而在渡船之上,被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