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事一向讳莫如深。
佛家弟子都快“忘我”了,做的都是普度众生的事情了,哪还有时间谈什么儿女私情。
这他娘的圣贤都答不上的问题,问我李子衿?
李子衿挠了挠头,最终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不一样,感情的事,看人。有的人认定了一个人,哪怕以后走过再多山水,见过再多人,都不会变心。有的人可能见过的天地越广阔,看到的女子越好看,便会越喜欢吧。感情的事,没有定数,全凭个人。”
红韶撇了撇嘴,双臂环胸,得意说道:“那师兄怎么就知道,我跟你不是同一种人了?”
他还真答不上来了,只能是哑口无言,埋头写信去了。
少女红韶开心极了,难得能在师兄面前,占一次上风。
在李子衿埋头写信之时,少女红韶想要看内容,给他一把推开,便只好撅起嘴,坐在他身边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师兄写完了信,好带着她去看山水。
那位坐镇不夜山飞剑堂的信使老者,抚须而笑,觉得少年郎输得不冤,毕竟就是让他这个活了三百多岁的老头子来讲,也无法将感情之事说得清楚。
老人觉得,喜欢就是喜欢了,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一辈子眨眼就没了,说她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吧,倒也未必。
要让他说出为什么喜欢,说出个所以然来吧,可能也说不出。
大概喜欢一个人,即便第一眼看脸,然而最后那一眼,却是看心的吧。
只是,看脸容易,看心不易。
天底下,又有几对有情人,能够终成眷属呢?
从飞剑堂里屋中走出一个鬓发霜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婆子,是那信使老者的结发妻子。
老婆子骂骂咧咧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走到大厅来,朝那信使老者身上捶上一拳,又将鸡汤端到他桌上,唠叨着:“瞎忙活瞎忙活,人都没求一个晓得你在忙活个啥子,汤都冷了晓不求得喝,冻死你龟儿子。”
信使老者哈哈大笑,凝视着转身回里屋去做生火饭的老婆子蹒跚的脚步,良久无言。
他是金丹客,已活三百余年。
她却只是不夜山一名普普通通的婢女,凡夫俗子,不能修行。
在初次见到妻子之时,老人还不是老人,是以境界修为让自己停留在弱冠之龄的青年,当时的老婆子,也还不是老婆子,是个妙龄少女。
他喜欢上她之后,隐瞒了自己是金丹地仙的事实,隐瞒了自己的岁数,不再以神通术法让自己容颜永驻,只为了跟她一起变老。
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说起话来,唠叨个不停,他是个不善言辞的闷葫芦,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不曾想性格完全相反的两人,搭伙过日子,竟然转眼就是六十多年,吵吵闹闹,唠唠叨叨,她一辈子就走到头了。
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划出无数皱纹,然而在信使老者心中,妻子永远是那个于风中,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
洞房花烛夜那晚,哪怕是姿色平平的女子,也在红妆烛影的映衬下显得沉鱼落雁起来,也可能只是在他一人眼中如此。
可只要在他一人眼中如此,足矣。
那晚,女子问了他三个全天下女子都会问的问题。
而他也如全天下男子都会回答的那样,回答了。
“我美吗?”
“夫人自然是极美。”
“那你会爱我很久吗?”
当时那个青年修士斩钉截铁道:“会!”
她问:“多久?”
他答:“一辈子那么久。”
时至今日,本可以突破元婴,再延续百年寿命的信使,也从洞房花烛那晚开始,便没有再修行过哪怕一刻,就等着老天爷,来将他俩一起带走。
尘归尘,土归土。
少年青衫客,轻轻将笔放下,小心翼翼地拾缀起那封字斟句酌,思量复思量的书信,他端详了许久。
生怕那句话说得不好了,她会不开心。
毕竟,这是一封即将去往心上人那边的书信。
自然,要仔仔细细,明明白白。
这封信很长。
长到被字迹占据了几乎整个纸面,长到他边写边想,写完又反反复复端详,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这封信也很短。
短得装不进他的万般思念,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的话,难以一纸表达。
这封信应该很快。
因为他看见过那些传信飞剑,倏忽之间便从身旁一闪而逝的速度。
这封信应该也会很慢。
慢到他会在夜里,秉烛蹒跚于飞剑堂之外,等待心上人的回信,怀揣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度日如年,如何不慢?
少年就这么盯着自己写下的信,看了许久。
等到信纸上,墨迹干得彻彻底底之后,他才堪堪将其合上,走到那位白发老者桌前,将信纸交给他。
老人喝了口鸡汤,整个人暖洋洋的,惬意极了,笑着从少年青衫客手中接过那封下笔奇慢无比的书信,他当时甚至怀疑过,这少年郎是不是不会写字呢?
“选一个到信日期,然后将手掌放在飞剑之上,默念收信人或是收信地的口诀即可。”白发老者放下那碗鸡汤,指了指左侧柜台之上,那些琳琅满目的飞剑,各式各样,有上百种款式、颜色,任君挑选。
李子衿好奇问道:“到信日期?”
老人嗯了一声,点头解释道:“每种飞剑,速度都不同,有的快,有的慢,快的贵,慢的便宜。”
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他想了想,说道:“那就要个最快的,多少钱?”
老人刚要说出真实价格,不曾想心声之上,想起不夜山副山主袁天成的一句言语,便只好开口说道:“一枚小满钱。”
少年其实在刚才发问之时,就已经将手伸入那只装满了他全身家当的包袱中,去取神仙钱去了,他想着最快的传信飞剑,送这么一趟信,怎么也得要个十枚八枚小满钱吧,甚至是霜降钱也说不定啊,怎么会就一枚小满钱?
李子衿疑惑地望向那个再度端起鸡汤来细细品尝的白发老者,“一枚小满钱?”
简直便宜得让他不敢相信,早知道飞剑传信这么便宜,他早就给云霞山写信了。
那位老者滋溜一口,直接将鸡汤干了,点头道:“对!”
这惜字如金的程度,都让李子衿怀疑眼前这白发老者是不是跟明夜有什么亲戚关系呢。
李子衿随手摸了两枚小满钱,在老人疑惑的神情中,将两枚小满钱递给老人,笑道:“麻烦老先生,再给我一张信纸,下一封信,也要最快的!”
差点就要忘记顺手也给那道玄书院的李怀仁写上一封书信了呢,来都来了,总不能在日后三人相聚之时,闲聊之中,给李怀仁那小子知道自己写信给陆知行,都不写信给他,到时候往自己头上盖上一顶重色轻友的帽子,多不好。
心上人,发小。
都是极好极好的存在。
冷落了哪个,都不合适。
那白发老者便再抽了一张信纸给那李子衿,忍不住说了句:“年轻人,这封信又要写上一两个时辰?老头子我身子骨不如年轻时硬朗了,恐怕不能一直坐在这里饿着肚子等你写信啊······”
他刚才就闻到里屋传来饭菜香味了,妻子做饭可是一绝,色香味俱全,虽然做饭速度慢了些,但是滋味绝对无可挑剔,饶是他这个曾经年少轻狂,仗着自己修为高,便闯入世俗王朝帝王宫殿偷吃过御膳的人,都觉得那些山珍海味,远不如妻子的饭菜来得好。
就在这里坐着等少年写信这么会儿,老人的肚子都已经饿得咕噜噜了,光是在脑海中想象一下妻子做得一桌子菜,他都可以不断咽唾沫,食指大动。
着实是有些······等不及了啊。
向来沉默寡言的老者,是真不知道一个小伙子哪来那么多话要说,难不成是又臭又长的那种能够让人听完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情话?!
老人冷不丁打了个冷颤,在那边摇头晃脑,再望向李子衿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不曾想就在老人发呆愣神的这么会儿功夫,那个身后背剑的青衫少年郎,就已经将第二封书信胡乱折叠一番,再度交于老人手上。
信使老者惊叹道:“这么快?!”
李子衿点了点头,眯眼笑道:“对啊,这不是想着让老先生早些去填饱肚子嘛。”
方才他便捕捉到了那位老婆婆出来给信使老者送鸡汤的画面,后面又闻到了饭菜香气,故而在写给李怀仁的书信上,只有寥寥几句。
并非敷衍了事,实在是少年认为,世间男子与男子之间,从来无需多言,若非他确实担忧李怀仁的近况,想要让他向自己回信一封的话,李子衿甚至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就在信上写个自己名字,让对方知道自己还活着,就足够了。
所以才会在如此短时间内就写完了一切。
看着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小伙子,白发老者会心一笑,又将两枚小满钱退还给了少年郎,摆摆手说道:“你小子,懂事。”
然后几乎是一瞬间,老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溜,在飞剑堂门口快速挂上一个“午休勿扰”的木牌之后,转眼就跑进了里屋,还放下了帘子。
然后李子衿便哭笑不得地分别将左右双手,放置在桌上两封书信上。
前一句,是梁敬教给李子衿,道玄书院的收信口诀:
“清静无为,道法自然。”
后一句,乃是李子衿一直不太相信的一句云霞山收信“口诀”: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少年感慨道,还真是符合女子剑仙唐吟的······直性子啊,就是不知道那些向云霞山飞剑传信的炼气士,在念这句口诀时会不会跟自己一样感到奇怪······
然而,在少年两句口诀出声后,左侧那柜台之上,几乎同时飞出两柄袖珍飞剑,小巧玲珑,剑刃无锋。
两柄袖珍飞剑各自挑起一张书信,随后那些书信就进入了飞剑之中,旁人肉眼看不见书信,只能见飞剑。
里屋那位信使,心有所感,感知到少年已经念完口诀,飞剑也能够将书信精准送达目的地之后。
白衣老者夹起一筷子红烧肉,放入嘴中,然后含糊不清地念了句催动传信飞剑启程的道决,“欲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剑去!”
两柄袖珍飞剑,如获敕令。
瞬间消失在李子衿和红韶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