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行礼。
令人惊讶的是,宋连竟也随同行礼。姜隗不由冷笑连连,宋连也不以为忤,从容不迫地又举起一杯酒,哂然一笑,却是显得极为轻蔑:
“我宋连也曾为汉臣,自当行此礼……
不过,遥想幼帝,我还可以向西行礼。可想到陈蕃、窦武、尹勋、刘瑜、冯述以下万千之众人,我却不知该向何处行礼了……”
宋连满脸悲凄之色,将酒洒在地上。
孙成脸色一变,他也是反应极快的人,冷笑一声:
“宋连,你也配提陈仲举的名字?”
宋连端容道:
“配与不配,天下人自有公论,却不是你孙成说了算的!”
……
张仪见形势缓和,这才松了口气。
说起来,学乡里打架斗殴也是常有的事情。各家都有自己的学说,自有分歧,再加上,数万年轻人聚到一起,不打架才是怪事。不过,这些都是学子们私下约好时间地点,悄悄地解决,罕有公开冲突的。毕竟,学乡也有学乡的规则。不过,学乡近日来充满了火药味,公开的冲突也愈来愈频繁了。事情还要从去年说起。
初平二年(191年)八月间,文歧在大讲堂辩论中,宣读了一篇文章,对党锢的前因后果,作了一个反思。
文歧是冀州西平紫溪亭人氏,出身于没落的士人之家,在党锢中受到牵连。文歧那时年纪还小,被老仆藏匿在外,才躲过了这一劫,但已是家破人亡。后来,张角造反,西平是战乱的中心地带,大片的村庄都被移为平地,文歧的亲族全部死光。在老仆一死以后,就根本没人能够证实,文歧的身份是真是假了。换言之,文歧的履历无可置疑。
文歧这人在学乡里并不出名,学识平常,平日里刻苦读书,认真求学,也不引人注目。这一回,却是出了名。
大讲堂辩论也是学乡的传统了。在学乡大儒学者数不胜数,可比起学子来总是少数。因此,在学乡之中,依然太学一样,是以学子自学为主。除了旁听大儒们的讲学外,学乡也提供了很多交流的机会。每六天一次的大讲堂辩论,就是最经常的交流。谁愿意都可以上去说,但要有被人问倒的心理准备。
当然,文歧这么做也是无可非议,党锢受害者对党锢的反思,既是顺理成章,又是理所当然。党锢的伤痕累累,至今却没有人提起,一来此事牵涉到了皇帝,士人如惊弓之鸟,不敢再深究;二来大汉国也有为尊者讳的习惯。时间一长,也就没有人再提了。
然而,在此时此刻,文歧重新把提党锢提出来的时候,士人们欣然发现,悬在他们头上的一切威胁竟都不存在了。宦党一扫而空,朝廷自身难保,也管不到青州,而年轻的热血开始,也顾不上为尊者讳了。
文歧这个对于党锢反思式的问题,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迅速登上了公示栏,成为当月最受关注的议题。对于此事的讨论文章层出不穷,有多篇文章登在了校刊上,经久不息,传诵一时。越来越多的学子参与其中,躲在安全的角落里,士人学子们把桓灵二帝批了个底掉。
在今年春天,文歧写了一篇文章《以一人而治天下,还是举天下而奉一人?》
在文章里,文歧笔风犀利,将桓灵二帝的倒行逆施,与历史上著名的暴君相提并论,开始质疑大汉皇帝的合法性——“这样暴虐之人难道也是天之子吗?”。随后,事情便失去了控制。在短暂的哑然之后,学乡逐渐分化成水火不相容的两派。有人大声叫好,也有人怀疑文歧别有居心,从而引发了更大的争议。
郑玄亲自找文歧谈话,希望能够说服他。但是,文歧的态度坚定不移。文歧声称,如果学乡不能容忍,他可以离开,但收回文章,那是休想!由于这是学乡一贯的学风,由于文歧的身世,也由于党锢的不得人心,郑玄犹豫再三,没有将文歧驱逐出学乡。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时间一长,对此争论也愈演愈烈,使用的言辞也越发激烈。
青州当局也出人意料的,保持了沉默。这其中意味深长,引起很多人的深思。如果不是事情发生之初,张涵还远在冀州,恐怕会有许多人要怀疑,张涵是否曾插手其中。即便如此,也有很多的人相信,张涵是乐于见到这种形势的。
“主公,我以为,还是要控制一下的……”
戏志才拿着最新一期学刊,婉言向张涵表示自己的反对。
“怎么?”
张涵兴致勃勃地接过了学刊,戏志才与他说话很少有这么委婉的时候。学刊依然如故,泛黄而粗糙的纸张,印工也平常,只是很少有别字。不过,张涵却意外地看到了几篇广告,都是典籍坊近期出版的一些书籍。
“主公,就是那篇《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哦,是孟子的话,有什么不对吗?”
在戏志才的提醒下,张涵立刻从目录中找到了文章,他自己也常引用这句话,一见这个题目便很有好感。
“主公,你看看就知道了……”
戏志才忍不住叹了口气。
心下奇怪,张涵也不多说,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将书翻到第21页,开始阅读文章……
“噗——”
张涵随即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这是谁的文章,真是敢掰,都快赶上八股文了。从题目的一句话,作者反推出,民不安则邦不宁,联系历朝历代的灭亡,作者提出,王朝的灭亡,都是不能由于安民所至,并指出了皇帝是有责任的,他若是不能完成,则就会被推翻,概与天命无关云云。
张涵连忙去看作者名,他记得,他没有给学刊投过稿来着,难道是他记错了。还好,张涵欣慰地发现,他尚未老年痴呆,确实不是他写的,是楚狂人写的……
“楚狂人是谁?写的不错嘛!”
“哦?”
张涵的反应,完全出乎戏志才的意料。张涵深谋远虑,野心勃勃,时至今日,已立于不败之地,除非张涵忽然死去,或者昏了头,接连犯下大错,否则断然没有失败的可能。以张涵的眼光,势必已经在考虑,统一之后的种种问题。按照他的想法,张涵是不会容忍这样的文章的。可以说,这篇文章否认了皇帝的至高无上,把他与万民等同起来。在某种意义上,这动摇了皇权的权威性,即削弱了皇权。
“文臧……”
张涵停顿了下来,斟酌自己的用词,想尽量准确无误地说明自己的想法。但是,这很难。思索了片刻,张涵慢慢地说道:
“文臧,我们都知道,皇帝其实不是老天爷的儿子,也没有什么天命可言……”
“……”
戏志才点点头,想了想,他又摇摇头,大汉国的好几位皇帝都外戚所,或宦官立,总不会是这两者上承天命就是,可为何选择他们,而不是别人,这也是很难解释得通的。
“好吧!文臧,我今天走到这个地步,未来是可想而知的,你说我是得于天命才胜利呢?还是因为我胜利了,才承自天命呢?”
张涵觉得自己说的太含糊不清了,戏志才明显已经晕了。
“文臧,这么说吧!
楚狂人文章写的,我以为,基本是正确的。
什么叫天命?
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可见,民心就是天命。
民心是水,君乃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至于什么天命也好,天子也罢,不过都是骗人的把戏……”
戏志才本来还在微微点头,这话说的,还能听明白,听到这里,却不能同意:
“可是,天命和天子自有其存在的意义……”
“不是的,文臧,维持皇权的,在某种意义上,是皇权的正统性,而不是天命……
在百姓行将饿死之际,可有人在乎天命与否?”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戏志才没有别的,只重复了黄巾的造反口号。
“呃,这个……”
张涵忽略了时代背景,这是炼金术风靡天下的大汉国,老百姓都信这个。
“那读书人怎么不信,没有多少人参与张角的造反吧,这就牵涉到了另一个问题……”
“张纯、张举……”
“呃,”张涵快要抓狂了,他和戏志才之间,显然存在着代沟,“算了,随便你,让张音安排文歧消失好了,反正,削弱朝廷的影响力,也差不多可以了,过尤不及……
嗯,给文歧准备个好理由,没准将来还会用上他……”
张涵说的有气无力,慢慢来好了,不能让戏志才接受他的想法,也就算了,等到有时间好好整理一下,写成文章再说不迟。他倒不是说,君权天授这东东不好,其实偶尔也能起到作用的,尽管对周围的人,基本无效。可这东东骗骗别人,也就是了,连自己的子孙后代都相信了,那就太愚蠢了。与其如此,反倒不如踏踏实实的。
仓縻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换句话说,就是‘有恒产者有恒心’。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不是别的原因。只因为秀才们见多识广,各自都有自己的主意,不好煽动。没有炮灰,造反便很难成功。
“是的,主公!”戏志才忍住笑意,转头去找张音,走到门口,他忽然回过头来:“主公,你是不是想说,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
“呃……”
张涵愕然,呆呆地看着戏志才,没等张涵反应过来,戏志才早已闪了出去,消失的无影无踪。看他敏捷的样子,张涵呆了半晌,终于失笑出声:
“这个戏文臧啊……”
正文 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案件
“啊……”
张荣脚下用力,只听的“喀嚓”一声,刘铁雄手臂弯曲成奇怪的形状,不由自主发出无助的惨叫声。
“张荣!你敢!”
刘德成戳指大喝。
“我敢?我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去告我呀!”
张荣狞笑着迫近刘德成,揪住他的脖领子,把他整个人都拎在半空中,刘德成干枯瘦小的身体,在他手里,就像一个半大的孩子。刘德成又气又怕,浑身哆嗦,指着张荣的鼻子:
“你!你……”
“我怎么啦?”张荣一松手,把刘成德跌了个腚墩,方才哈哈一笑,“今天看你是我便宜老丈人的份上,我不跟你记较,我告诉你,这青州就是我张家的天下,你敢动我一根手指,我就叫你全族死光……”
说完这番话,张荣弯下腰来,轻薄地拍打着刘德成的脸颊,“择日不如撞日,老丈人,闺女我今儿领走了,趁早把嫁妆送过去,省的到时候难看……”
“少爷,何必如此,不如……”
刘三凑到近前,小声对张荣如此这般嘀咕了一通。张荣点头之余,一巴掌拍在了刘三的肩膀上,把他拍了个趔趄,“好!这个主意好!
来人,把我老丈人一家一起带走,让咱这个女婿也进进孝心……”
“刘三。你这个畜牲!”
刘德成见此情形,哪里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可他全无办法。刘氏在青州是个大姓,但他这一支人丁不旺,在黄亭乡里本就是小姓。他无助地四处张望,乡里一片死寂,路上除了他们这些人,一个人影也没有。各家的门窗都紧闭着……自家人都不敢出头,旁人就更不会了。
刘老七把牙咬的格格响,闷哼一声,就要冲出门去。他老婆一把抱住他,被他拖出去好几步。
“放手!你这死婆娘!他们也欺人太甚了……”
刘老七“咣”一下个了老婆一记耳光。耳光很重,他老婆耳边嗡嗡直响。但她却死死地搂住刘老七的腰,不肯撒手:
“老七,别去!屯门里的韩泉林一家……”
这话有如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来,刘老七立刻就不动了。张荣非是常人,这张是驺县张氏张青州的张,就是县里的大小官吏也没有哪儿个敢管的,韩泉林一家七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里三百多亩地落在张荣地手里,不也不了了之啦。刘老七上有父母,下有妻儿。就是他不怕死,又如何能不考虑家人……
刘德成一家的哭喊声去远了。减小了,消失不见了。刘老七终究没有出门,黄亭乡里也久久没有人出门,死一样的寂静……
“……
三月初八,张荣,占孙文成良田五百八十亩,孙家老少十一口失踪;
三月十七,张荣,十万钱。良田三百一十四亩;
四月初一,张盛。因争道细故,打伤李庆和,砸毁马车一辆;
四月二十三,张荣,强娶刘德成女为妾,捋刘德成一家十一口,田一千八百亩,宅院一处;
五月十三,张荣,八万钱,官田八百亩;
五月十八,张荣,九万钱,良田四百三十亩;
五月十九,张盛,酒后将宋老实打成重伤;
五月二十七,张昆……”
张音抬眼偷看了张涵一眼,立刻就把眼皮垂了下来。张涵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面沉似水,但张音随他日久,一见便知他心中大是恼怒。
张音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读起了资料。张涵是个胸有城府的人,动怒的时候并不多,看起来是个和善宽厚的人。不过,张音可从来也不敢轻慢张涵,他一向认为,张涵比脾气暴躁地人可怕多了——张涵是很少生气,但他志向远大,心中自有规划,有必要的话,杀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张音不能不提醒自己,千万要留神。
坦率地说,张涵行事通常会留有余地,只要不逾越某几个敏感界限,便不会有大事,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一旦越界,张涵绝不留情。当然,这许多年下来,张音对张涵也有了很深的了解,知道界限在哪里,行事自有分寸。故而,张音却也谈不上惧怕张涵。
张涵沉默不语良久,屋子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张音早已经读完了资料,端正地坐在那里,头微低,余光停留在张涵的身上。既不会与张涵的目光交汇,也不会忽略张涵的动作。
“元心,你说,他张荣怎么敢?他们怎么就那么大胆?难道给他们的还不够多,还不够花用吗?张荣是二公家的孙子,光地就赏了他千亩……鼠目寸光!难道他们不知道,有张氏方有他们,就这么拼命的贪图些儿蝇头小利……也是怨我了!”
张涵声音低沉沙哑,在寂静地屋子里,也显的很微弱,但声音里却满是悲愤。说着说着,声音就激昂起来。张氏大兴,方是最大地利益所在,想要钱财女人,用点心思,在哪里不能得到,需要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偏偏这些人迫不及待要杀鸡取卵了。说到后来,张涵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音一惊,把头垂地更低。
这事说来,也不希奇。树大有枯枝,驺县张氏大半族人迁移到了青州。其中自有一二不成器的。像在族学学习的,后来从军从政一直跟着张涵的,自有各种规矩在管束着,倒也罢了。他们每天公务繁忙,也没有时间去惹事。可加入族学终究是福利,有些家境好的,嫌弃族学辛苦,不愿意加入族学读书,这是不能强求的。
在鲁国的时候,开始是张昭理事,老爷子管的严格,没人敢乱来。后来张何管家,他心慈手软,却不过情面。可年头久了,乡里乡亲地,到哪儿都能与张氏拉上点儿瓜葛,也轮不到有人作践。再说,张家在鲁国一手遮天,却不是张氏。
而到了青州就是另一回事了,别说普通人家,就是一般士绅也与张氏说不上话。而张青州张车骑割剧一方,俨然诸侯。打着这个招牌,谁会不给几分面子。出了什么事情,也就是赔钱了事。这样一来,可有一比——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再加上一些善于巴结小意的,勾结唆使,为虎作伥。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就把昌阳县搞的乌烟瘴气。
去年年底,张涵在临淄停留了几日,张音也提过这事。苜蓿
那时候张涵要回昌阳过年,来去匆匆,也没细问,总觉得张荣一向风 评尚可,不至于有大问题。在过年的时候,张涵也与父亲说过此事,要他严加管教族中子弟,又在祭祖的时候,提了一下。因是过年,张涵也不号多说,点到为止而已。
殊不知,不是事情严重到一定程度,张音也不会主动去提这事。这不,年后消停了没两个月,这些人便变本加厉,短短几个月时间,又做出这许多事情。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