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真的,这是真的
怀里抱着石头的李农猛然扭过头来,居高临下直接看到了对面的山口,随后就听“嘭”的一声闷响,怀里的那块大石头落下来砸在地上,只差一点点就砸在了他的脚上,这么重的石头一旦砸中的话,至少十天半月之内李农什么活儿都别想再干了,在此前几十年的务农生涯中,如此的疏忽对他这样稳实的老庄户来说简直不可想象,但现在,李农竟然浑然没有半点察觉,他的眼神,他的注意力以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山口那宛若神迹一般不可思议的事情上,素来喜怒不太形之于色的他却在此刻不自觉的长大了嘴。
即便是已经清清楚楚的亲眼看到这一切,他心里脑海里还是只有一个声音: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当此之时,一面面连绵的山坡上数千个唐人庄户有着李农同样的反应,擂鼓声声,红旗飘飘,从今天早晨开始就喧闹不已、热火朝天的山坡上此时竟是诡异的在极短的时间里陷入了彻底的平静,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山口子上发生的那一切,明明实实在在发生,却又让人不敢相信的一切。
一头头健壮的大牛拉着轮子高可及人的大车从两坡遮蔽的山口子里钻出来,大车上满装的正是让李农焦心了一天的石头,钻过山口的牛车一直前行到山坡脚下卸了石头后,接着再绕过一个圈子由山口的另一边走出去。
这整个过程连贯而流畅,移动的牛车在山坡下面组成了一个运动着的椭圆形,此时那山口就如同一个泉眼,不断的流出一辆辆牛车,当你想着这已经是最后一辆时,下一辆又钻了出来,无穷无尽,永无止息。
牛是没有什么差别的,但大牛所拉的那种高可及人的大车却是草原奚人的专用,其实再分辨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跟在每一辆牛车旁边的拉车人可是实实在在的奚人。
而这也正是李农等数千唐人庄户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的原因所在——这些可是奚蛮子,奚蛮子啊!他们是不种田的,怎么可能给唐人修梯田出力?几十年了,奚蛮子在龙门什么样谁不知道?县衙又怎么可能使唤得动他们?
数千壮棒的唐人汉子失神的看着下边根本不可能出现,想都不敢朝哪儿想的一幕,常识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使得一面面本自热火朝天的山坡上突然集体失声。
震撼,太震撼了!
很过了一会儿,从失神状态醒过神儿来的李农闭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的嘴,干干的咂摸了两下后就将粗方的大拇手指头往掌心里使劲掐了一下。
一股钝疼传来,真的,是真的!
“好家伙,县尊大人还真把他们给调来了”,王云武满带着不可置信的感慨叹息声在李农耳边响起,“不瞒李老哥,就这征召奚人的文告还是我写的,但就是现在看到这些奚人之后我都还有些不敢相信,征调奚蛮子!奚蛮子居然还真他娘规规矩矩的来了,我……”,言至此处,王云武已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无法言说的激动感受,憋了一会儿后,满心满肺涌涌动动的那些东西就压缩成了一个字重重的从嘴里砸出来,“日啊!”
焦心了一天,现在居高临下看到的却是这么一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也没法说的场景,李农心里长满了草,各种各样的情绪像勃勃野草一样纠缠纽结着,撑憋的他根本也说不出什么来,就觉得心肺里突然之间被一股什么气给涨的难受,又热又烫,想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嗓子里痒的难受的就只想喊。
还没等他喊出口,蓦然如夏日惊雷般的欢呼声突如其来的从身周,从相邻的一面面山坡上响起,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发起,欢呼声就这样突然而来,瞬间就达到了最高潮。
一面面山坡上的唐人壮棒汉子就跟疯了一样看着下面的山口放声高喊,受此刺激,李农胸中那又热又烫直要冲出来的东西就如决堤的洪水般从嗓子眼儿里奔涌出来,这一刻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在身周环境的刺激下平生五十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的在人前放声大喊。
此前躁动的希望,长途赶路中的期盼,所有这些积攒下的浓烈情绪都被刚才难以言说的震撼给彻底点燃了,憋的越多释放的就越多,一时之间,在瞬间达到最高潮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般在一面面山坡上突然而起,却久久难以结束。
尤其是当山坡上的唐人庄户们看到下边的山口子中走出了一个青衣官袍的身影时,就如同本自风雨大作的海面又遭遇了飓风,如雷的欢呼声在瞬间冲上了最顶峰,一时之间,山坡上,山谷中除了欢呼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其实在这几千个满怀着希望与憧憬而来的唐人庄户里,真正见过唐成的还不超过一百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袭青色官衣,所有人都知道,整个龙门县能穿这样衣裳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个在绝望中给了他们改变的希望,给了他们憧憬,给了他们粮食,给了他们震撼的县令老爷。
几十年,几十年了,龙门县的唐人百姓守着瘠薄的土地,背负着两倍的赋税,面对着绝对强势的奚人默默的忍辱负重的活着,他们个人的力量太渺小,根本不足与这样险恶的环境相对抗,一度他们也曾经将希望寄托于官府,寄托于那个代表着天子威权牧守一方的县令,对于普通的庄户们来说,这是他们最大的也是唯一可以指靠的希望。
但是县令们让他们失望了,一任任县令走马灯似的换着,一个个希望破灭着,当失望一次次重复时,最终就变成了绝望。
但民心就如同野火后的草原,虽然上面的野草早已烧的干干净净,但下面的种子却永远不死,弹簧压抑的越深,最终弹起来的就越高。
唐成的出现及他的作为就如同拂过荒原的春风,释放出了已经压抑到最深处的民心弹簧,其实他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太出奇的地方,放在内陆任何一个县这都属一个县令份内的职责,但是在龙门,迥然不同于内陆州县的龙门,一切就都变了。
民心与民气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仅仅是做着一个县令该做的事情,唐成就成为了英雄,而这连绵于一个个山坡的欢呼声就是民心对他这个县令最好的认同,就是英雄的加冕礼。
究竟是英雄造就了时势,还是时势造就了英雄?当一个普通人把准了时势做出了人们期望的事情时,由民心与民气鼓荡起的风潮就将他推高成了英雄,那怕他做的本来就是份内应做的事情。
面对四野而起的欢呼声,陪着图也卓走过山口的唐成同样心神激荡,虽然为理想奋斗的过程的确艰难,但有了眼前这样的欢呼奖赏,此前的一切焦虑、担忧都如淡风轻云不值一提了,而如此盛大场面的正面激励也必将鼓励着他益发坚定的向着理想的大道继续前行。
即便苦累,即便孤独!
享受着如潮的欢呼声时,唐成的心思竟然隐隐有些分神,分神到了后世,分神到了穿越前重庆上演的打黑风暴,同样是民心所向、民气激荡,竟使得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惜自掏十万块钱在报纸上做广告,就为了向那些参与打黑的官员与警察致敬,因为在合适的时机做了合适的事情,那怕这本是份内应尽的职责,于是官员就变成了英雄。
历史总是有着惊人的相似,那怕是两个时代,那怕时隔着一千三百年。
看着这样盛大的场面,耳听着如此的欢呼声,图也卓悄然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开了与唐成的距离,此时他的心理真是有些复杂。
这个唐成真是太精明了,精明到他能逼着你不得不跟他做交易,而在交易过程中更是会将你每一分对他有用的利用价值都榨干榨净。
饶是如此,图也卓也没后悔与唐成的交易,反而是眼前让他发酸的场景益发坚定了他此前的决定:有唐成在龙门一日,他就绝不会做出牛祖德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这并不是说图也卓就怕了唐成,作为龙门奚人公认的杰出族长,他怕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背后依靠的一切,譬如眼前的唐人百姓,譬如那八千天成军,譬如给予他县令权位与权力的朝廷,这些才是图也卓害怕的,而这些东西又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缠绕在一起。
图也卓怕的不是唐成,而是唐成能将这些都捏合在一起为其所用的手段,一个两万多人的小部族注定是无法与煌煌天朝对抗的,尽管它再强盛也同样如此。以前当这些让人惧怕的东西处于零散状态无法形成合力时,他挟两万余人的威势或许还能从夹缝中,还能依靠局部的强力占占优势,但当唐成将原本的零散捏合在一起后,过去的一切就注定将要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