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察觉到凤至的目光,许秀才转过视线,朝她望来,那双眼中无悲无喜,看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全无那日受她威胁恐吓时的狼狈影子。凤至忽而意识到,这么多年下来,不仅许秀才没有看透她,她同样也没有看清这个看似有些懦弱有些精明的书生。
许秀才目光忽然一厉,握紧长刀就朝宋辞扑了过去!
宋辞长袖一振,随手拔过一旁禁卫手中的刀,迎敌而上!
凤至被靳扬灵拉着退了一步,视线一刻不转地望着场中央打斗的两人,渐渐地眉头忍不住再次皱起。许秀才竟然能和宋辞打个旗鼓相当?!
这样的话,那天受她威胁为什么不反抗?他跟她交代的又有多少是真的?花之燕的那个“师兄”真的存在?还是就是许秀才他自己?
靳扬灵看了一会儿,忽然挥了挥手,严阵以待的禁卫们即刻一涌而上,那剩余三个刺客几乎是瞬间就被黑衣淹没。禁卫们似乎并没有单打独斗不可插手的理念,见宋辞久攻不下,直接提刀就上,不一会儿许秀才就被人一刀砍在肩胛骨上。动作不过缓了一瞬,便被旁人趁虚而入,几招便将他制服了。
宋辞在那些禁卫插手的时候就退了开来,和靳扬灵与凤至站在一处,此时见状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道:“我这师弟当年可是个文武奇才,便是老师也称赞过许多次,没想到竟然会落到如今这个境地。”
禁卫们动作迅速,没一会儿便将四个被绑了的刺客压着跪倒在靳扬灵面前。刺客的面巾已经被揭开,果然凤至没有料错,那人当真是许秀才,看清他灰败的脸色,凤至一时心绪复杂难言。许秀才平日里的模样原来全是伪装么?他是想干什么呢?
“果然是许师弟啊。”宋辞望着许秀才,又幽幽地叹了一句。这语气配上他脸上卸不掉的笑意,便像极了讽刺。许秀才只望了凤至一眼,便无望地闭上了眼。
宋辞见许秀才不搭理他,又将视线移到其余三人身上,待看到最左边那年轻人的脸时,难得露出几分惊愕,“哟,这不是吴侍郎家的长公子么?什么时候竟然入了御龙宗这种大逆不道的组织?你那老父亲知道吗?”
任宋辞神色再如何认真,凤至都看出了其中那幸灾乐祸的意味,心中暗道:果然和陆合骄是一路货色……
那吴侍郎家的长公子闻言脸色蓦地一变,凤至还以为他是要和家人撇开关系,以求不要连累家人,谁知他却忽然冷笑一声,道:“暴君无道——”
“啪!”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完,便被靳扬灵寒着脸色扇了一个耳光,或许是觉得太轻,又重重赏了他一脚。
少年眉间稚气全被冷冽掩盖,他道:“将人送到刑部大牢,再去吴大人府上将老人家一起请到大牢里,让他好好管教一下他儿子!”
那年轻人脸色剧变,想要申辩,身旁的禁卫却眼疾手快,连忙扯了一块布巾塞到了他嘴里。
“许多孩子都是受了蛊惑,认为这世道需要他们来拯救,家里人大多是不知道的,但是吴侍郎——谁知道呢?”宋辞眯着眼睛,一举一动都跟朝堂上的老头子没有差别,甚至还将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称作“孩子”。
凤至抽抽嘴角,这才全然信了陆合骄的话——宋辞当真是很讨厌他自己的相貌,为了掩盖甚至不惜将自己行为打扮都弄成一副诡异模样。不过作为一个男子,那张脸的确太过妍丽了些,若是没有胡子,不知要让多少喜好南风的男人疯狂……
“您……”靳扬灵转向凤至,欲言又止。
凤至道:“你若有事要做,便自去吧,我自己可以回去。”
靳扬灵便道:“那我让人护送您回去。”
为让他心安,凤至也不拒绝,留了六个禁卫,却并不打算立刻就回神威府。照靳扬灵所言,这街市上有巡防卫巡逻,治安堪称良好,她四处逛逛应该无妨。
目送靳扬灵和宋辞一起离去,凤至向身边的禁卫询问道:“殿下和宋大人是要一起去刑部大牢吗?”
那禁卫先前已经瞧见了靳扬灵待凤至的恭敬,听她问话哪敢不应,连忙回道:“是,殿下和宋大人以及陆大人关系都十分亲近,抓到的刺客也都是交由两位大人审讯。”
关系十分亲近?
这个凤至倒觉得看不出来。
带着禁卫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凤至正欲打道回神威府,目光无意间往旁边酒楼楼上一瞧,却看见那窗边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郁也?
凤至脚步一停,继而直直走向那酒楼,对几个禁卫道:“你们待在下面,我上去见一见朋友。”
自从那次梦见郁也,她便一直想要去见见他,奈何一直没有机会,倒没想到这次会这样巧。上楼时凤至脚步都忍不住有些急切,方才只看见郁也一个侧影,她却感到异常的亲切,仿佛是分别多年终于等到了重逢。
上了二楼,凤至环顾四方,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瞧见郁也的身影,他似乎也是才坐下。凤至直直朝他走过去,还未靠近郁也就抬起了头。他是闻人九圳最小的弟子,和凤至年岁最是相近,却偏偏长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又不似陆合骄喜爱光鲜亮丽的衣裳,虽不像宋辞一般将自己往丑了打扮,却也只穿颜色暗沉的衣裳,配上那张没有笑容的脸,比之神与的冷然还要更有生人勿近的气势。
看见凤至他眼中微微流露惊讶,不待凤至说话,他已经站起身来,“不知……您——”
见他疏离拘谨,凤至微微皱了皱眉。和郁也的关系让她有些不理解,闻人九圳那法子让她想起了不少和郁也有关的事,记忆里显示两人儿时很是亲近,后来的疏远似乎完全没有理由,郁也的转变也从那一次诡异的自尽开始,可是原由她并不知道。她并没有要探究的意思,可是有什么事能让一个孩子执着那么多年还在介怀?还是这些年来花之燕和郁也之间发生了什么?
“郁师兄,我能坐下吗?”凤至浅浅一笑,笑容里隐约的亲近让郁也愣了一下。
他点头,凤至方在他对面坐下。郁也的沉闷她早有预料,此时遭遇了才发现尴尬在所难免。等了许久郁也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他安静地端坐,垂着眸子望着身前的茶水。
“郁师兄很讨厌我吗?”凤至有些郁闷,试探着问道。
郁也又是一愣,他抿着唇,抬头望了凤至一眼,摇摇头,却不说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凤至瞪眼。
郁也刚低下去的头又抬了起来,凤至的亲近与随意似乎让他很是意外。他望着凤至的眼神中隐约裹挟着一两分不确定,久久之后,方道:“您是——”
凤至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想要提醒她尊卑有别,可是她都叫他师兄了,再提这话还有什么意义?当即就及时打断他道:“我不是你师妹吗?”
郁也张了张唇,方神色复杂难辨地应道:“是。”沉默了良久,就在凤至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忽然又道:“以前的事你都忘了不是吗?”
他语气奇怪得很,似乎有些遗憾失落,又仿佛有些如释重负。
凤至觉得他反应太过奇怪,便笑着试探道:“我都记起来了。”
郁也闻言蓦地抬头,神色忽而惊喜忽而惊惧,脸色变幻半晌,他方涩声问道:“你……记起了什么?”
凤至垂了垂眼,道:“记起以前郁师兄待我很好,所以今天见到师兄很高兴,只是师兄似乎并不太愿意看见我。”
即便没有抬眼看见他神情,凤至也能察觉到她说完时他轻轻松了一口气,心中愈发困惑起来,郁也害怕她想起什么?想要继续试探,郁也却忽然站起身来,道:“我该回钦天监当值了,先行告辞。”
这告辞来得措不及防,凤至还没来得及说话,郁也已经逃也似的走了,凤至望着他匆忙的背影眉头紧蹙,自然是不信他说的这理由的,可是他为什么要急着走?
凤至暗自瞎猜,郁也远远离了酒楼,方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他站在不起眼的街角,一动不动,自顾自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天色昏沉下来,他才抬起头来,望了望四周,而后向着刑部大牢的方向走去。
花之燕再次避过一劫,陆合骄却并没有要对她严加看管的意思。将人送回来时白衣翩然的陆公子淡淡扫了遍体鳞伤的花之燕一眼,语气漠然又似喟叹:“命里该有的终究是躲不过,若她命中注定要再受几次折磨,我白费力气做什么?”以此反驳了宋辞的建议。
郁也悄然潜进牢中,在花之燕的牢房中静静站了许久,狭窄小床上的女子才幽幽睁开眼睛,察觉了他的存在。
郁也好似面对交心的老朋友,慢慢地将今天遇见凤至的事情说给她听。花之燕听罢嘲讽一笑,过程中牵动了伤口,疼痛之余她也咳嗽不止。郁也无悲无喜的目光望着她,等她咳嗽停了,呼吸稳定下来,方转开视线。
花之燕唇角继续牵起嘲讽的笑容,她道:“她不记得又如何?她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发生过的事不会因为她的不知情而不存在,你注定了要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不敢面对她!”
郁也闭了闭眼,什么也不说,也不给她继续说的机会,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