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晓亭,月过中天。
太甲门的六大长老和麾下二十余名弟子,经过片刻的慌乱后,齐齐投诚。不过总攻并没有立刻发动,因为他们还需要等待-等林熠潜入龙园,毁去无涯山庄的机关总枢纽,好将稍后行动的人员伤亡降低到最小。
林熠祭起秘虚袈裟,潜踪匿形,孤身进到无涯山庄内部。
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除了暗处的若干守卫漫不经心地监视着各处动静以外,其它人或是做着各自的千秋大梦,或是闭门修炼,浑不晓今夜之后,自己是做人还是做鬼?
林熠径直掠入龙园,沿路之上,神不知鬼不觉,令无涯山庄的重重暗哨形同虚设。
玉华如洗,龙园内万籁俱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正沉浸在安祥幽谧的睡梦里。
林熠从墙头飘落,前方是一座疏林。秋风萧瑟,寒露深沉,枝头的黄叶大半已凋零飘落,硕果仅存的,亦只是在风中努力做着最后的挣扎。
这是他第三次进入龙园,昔日的景象历历在目,宛若一场空梦,无涯山庄的五大巨头中,林显、青丘姥姥和岩和尚无论善恶,尽都先后去了。巫霸云怒尘劫后余生,而今最大的心愿莫过于报复龙头、血洗九间堂,反成了林熠重要的盟军。只剩下从一开始便十分关照爱护自己的南山老翁-那位曾经叱咤风云,又在最绚烂时归于平淡的帝级绝代高手。他,还在每日月下劳作,心无旁骛地修剪着龙园内那一丛丛的花树碧草么?
“喀嚓、喀嚓-”清脆而富有韵律的剪声在远处蓦然响起,召唤着林熠的身心。
林熠平静的脸庞上,徐徐浮现起一抹奇异的微笑,似是老友的久别重逢,有着无限的欣喜,又蕴藏着难以言喻的感伤。
他果然还在这里,也察觉到了自己的踪迹。所以,拿起剪,一如当年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用这动听的剪声指引自己的路径。
没有犹豫,林熠步着一声声修花剪发出的脆响走过疏林,走向溪畔。一排排花树间,有一位垂垂老者悠然自得在月光下,聚精会神地修剪着花树,枝叶落下,是一首古老岁月的词曲。
林熠走到老者近前,停住步履。然后他静静地伫立着,满怀专注与虔诚地关注着老者修剪花枝的每一个动作,就似在欣赏一位艺术大师出神入化的完美表演。
老者仿如并不晓得林熠的到来,不紧不慢按照他固有的节奏继续工作。从这一株到那一株,光阴在剪声里缓缓流逝。
林熠亦步亦趋默默地跟随在老者身后,看他完成对每一株花树的修剪,浑似忘却了身外的一切。
“喀嚓、喀嚓!”龙园里,飘荡着仿佛永远不会停顿的声声剪响,老者苍老枯干的手稳定而灵活,小小的花剪到了他的五指之间,就像被赋予了美妙的生命,流动出的每一个音符,无不充盈着生机的驿动。
“已是深秋,再过些日子这里的梅花便该开了。”老者终于开口,目光却依旧停留在他钟爱的花树上,悠悠说道:“这两年,藕荷跟老朽学了不少栽花养草的技艺,今后有她在龙园照管,我也该放心了。”
似想抵挡那从心底透出的一缕不祥预感,林熠低声道:“你为何不再亲自照管它们?”
南山老翁淡然一笑,说道:“我等了你两年,你终是回来了。打从你进入山庄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冥冥中,已然注定了今晚的结局,控制山庄机关的总枢纽,就在老朽屋中的竹榻下,但你想摧毁它,就必须先过我这关。”
林熠摸着鼻子道:“如今这世上,我最不愿举起剑面对的人就是您老。难道没有其它的方法可以解决问题么?”
“有,你即刻退出无涯山庄。”南山老翁的语气和缓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力量,回答道:“否则,要么你倒下,要么老朽实践昔日对龙头的诺言,血溅花溪!”
林熠摇摇头,隔了片刻又摇了摇头,道:“我宁愿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可当我知道机关中枢就设置在龙园的一刻,终于明白这担心毕竟要变成现实,老伯,您,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南山老翁轻笑道:“孩子,你很好。我知道,陪你一同前来无涯山庄的,还有雨抱朴、别东来、戎淡远这三人,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有与老朽一战的资格,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原本可以请动他们来对付老朽,就可以避免眼前自己的尴尬。但你还是自己来了,所以我说你很好,没有看错你,但愿你能战胜我,否则,根本不必再去找龙头报仇了。”
林熠若有所思地沉吟半晌,点点头道:“多谢老伯的指点。”
南山老翁笑了笑,道:“我什么也没指点你,你不要想岔了。老朽的确是唯一一个见过龙头真面目的人,但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好在既然你今夜到了龙园,相信已经猜到了他真实的身份。”
林熠微笑道:“有您刚才的那两句话,我再不明白,岂非是天字第一号笨蛋?”
“咯!”南山老翁落下最后一剪,好似完成了他这生所有的工作,长长舒出一口气,凝目欣赏着他精心照料了数十年的满园花草,就像是看着自己一个个渐渐长大成人的孩子般,满是爱怜与宽慰,沉声说道:“亮剑!”亮剑!南山老翁终于向他发出了挑战,没有任何的回旋余地。夜突然肃杀,风突然嘶吼。呻吟的,是往昔那一份温暖的记忆。天地中所有的所有一瞬都悄然退出,将广阔无情的舞台中央,留给了他们与他们的心和剑。林熠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老者的心意已决,无可更改。而此时此刻,自己所能向他表达出的最大敬意与回报,竟是举起自己的剑,指向他
“呜-”起风了,秋夜的风总是特别的让人心冷,将满地的落花枯叶卷起,汇成一道道漩流围绕在两人的周身,慢慢抬升,慢慢向无尽头的黑暗扩展。真想喝一碗粗瓷大碗盛上的凉茶呵,蓦地不知什么原因,林熠的思绪缥缈,鼻尖依稀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清香。
南山老翁的剪低垂于地,与身躯形成一道奇妙的角度,那双勘破荣辱的眼睛微微阖起,缝隙中流动着一缕像是清泉般的光芒,通过无形的虚空传递直达林熠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吭!”心宁仙剑猛然自动弹出,腾夭银芒凌空横亘在主人的身前,似要为他抵挡住那两束洞悉思想的目光。剪未动,招已出。人还在,心已飞。漫天云卷遮蔽了今夜的月光,四下变得幽暗深遂,万物隐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林熠徐徐抬手握住剑柄,从仙剑的另一端传来熟悉的空灵气息,刹那他的心已与剑融为一体,抛却了心头恩怨缠绕的种种杂念,眼中所见唯剩下三丈外的那一把剪,一个人,一双眼。无声无息里,是什么在呼吸?流水凝固了么,为何耳畔听不到淙淙的溪声?夜色沉沦了么,为何对面那把普普通通的铁剪竟是那样的耀眼夺目,令他的视线难以穿透重重的光雾,看清背后的老人?静,极静,于此间久久伫立、对峙,任由光阴随着溪水流淌。在他们之间,人世上所有的招式花巧都已纯属多余。往往,判定生死胜败的仅仅是电光石火里的一次撞击,一次抉择。所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随意挑起攻击,但短兵相接的较量却早已开始。没有观众,自然也就没有人喝采。然而对于他和他,这些无关紧要甚至正合心意。只是一场宿命中情非得已的相逢,谁又愿别人看戏般地围观感叹?需要的,是这片舞台,今夜无人。
不知过了多久,林熠的心宁仙剑开始以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缓缓下压,就好像这一个简单之极的动作,要用整整一夜才能完成般。奇怪的是,南山老翁的身形亦随之一点一点地朝后滑动,双足挪移过的地面,腾起若有若无的淡淡水气,犹如是在冰上滑行。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林熠的剑下沉了三寸,南山老翁的身躯后退了三尺。但是林熠的脸色不仅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显得越发的凝重。
身前的老人,与山水夜空水乳交融,没有半分的霸气,也透不出一丁点的杀机。自己的剑在攻,却前所未有地不知道该攻向何方。假如情势没有改变,当仙剑的剑锋垂落到地面的那刻,就是他气势枯竭,不得不冒险抢攻的最后时刻。
三尺、两尺九、两尺八??心宁仙剑下压的速率越来越慢,偏又像身边的时间不可抑制地在运动,并且总有会抵达尽头的一刻。
“喀!”横生一缕风吹拂起一蓬落叶,轻轻扫过南山老翁的脚踝。顷刻中,静默的空间骤然沸腾奔流,如同抑郁多时的火山勃然喷发。
“砰!”这蓬无意打破了两人微妙平衡的落叶,弹指凭空爆裂,化作微小的粉尘散落开来。
气机感应,两个人的身影同时动了,向着彼此的方向举起了心中的剑。
南山老翁后退的身躯,像被拉满弓弦的长箭,在枯叶迸响声里,化作一蓬无处不在的